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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经纬
上海博物馆东馆前不久举办的“木石双清:江南石供与海派盆景展”以及辟出的江南文化主题展厅“江南造物馆”中,一批石供展品颇为引人关注,牵起中国古人的石之恋。
——编者
数千年来,中国古人创造了无数的艺术品,它们的大小、材质千差万别;造型、主题,林林总总。立体的有青铜器、瓷器,平面的有绘画、书法。它们之为艺术品,盖出一个基本的原因,就是一眼望去,不论表现何种题材,都饱含了人类创造的痕迹。
但在中国古代还有一类艺术品,却走向了艺术创造的另一个极端。古今艺术家们都试图让这些艺术品尽可能少地保留人工雕琢的痕迹,换言之,让它们看起来更像是天然的造物。当然,如果我们透过现象看本质的话,这一类艺术品其实也包含了艺术加工的成分。
此类艺术品就是石头,或者说,微型山。因为它们在生命周期的绝大部分时间里,的确都是“山”的一部分。从中国古典审美的角度,这些具有艺术价值的石头大致可以被分为三个类别:山子、赏石、假山。
放眼人类文明史,中国古人为何对石头情有独钟,这确实是个值得探讨的问题。为了解开这个谜题,我们就从这几种石头谈起。
【山子】
首先,我们从山子开始。山子本意即为“假山”,但我们更愿意将其浪漫地解读为“大山之子”。它的出现较晚,大致起于宋元、兴盛于明清。得益于当时交通渐开,西域、深山的大型石料可以输入内地作坊,于是,玉工开始了尝试将整块玉石,依其本身脉络纹理,凿刻成崇山峻岭的“山子雕”工艺。山形凿成后,还要再进一步雕琢出小桥流水、亭台楼阁,并有人物花鸟,仿佛山水画的立体版本。又因其本身石质天然,给人一种真山真水微缩而成的洞天之感。
故宫博物院收藏的“青玉秋山行旅图玉山”即为典型一例,这件“玉山子青玉质,巧妙利用褐色的玉皮渲染秋天山林的景致。只见崇山峻岭间松柏掩映,有石级自山脚盘旋而上。山脚流水潺潺,上有小桥,桥上行旅数人。山腰有茅舍数间,其中数人似在憩息”。(《故宫玉器图典》)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山子实物图片,这段文物说明与郭熙同名《秋山行旅图》的内容描述并没有太大不同,可以说几乎是后者的立体再现。
再看故宫收藏的另一件“青玉会昌九老图玉山”,这件山子以接近圆雕技法,将包括白居易在内的“会昌九老”在整座玉山上逐一呈现。与同一题材的绘画相比,玉石本身的纹理,使山子更贴近龙门香山本色。而其中浮雕、镂雕结合的木桥、溪流,进一步增添了平面作品所缺少的立体感,使之更为灵动。两件山子作品下方还配有黑檀器座,用云水、巉岩纹饰,凸显了山子的仙境气质。
当然,故宫收藏的玉石山子中,还有一块更加出名。这就是乾隆时开凿的,高2.24米,宽0.96米,座高0.6米,重达5吨的青玉《大禹治水图》山子,由于这座山子实在巨大,官方名称已经进阶为玉山。这块玉料当年从新疆和田密勒塔山运到北京后,乾隆帝钦定用内府所藏宋画《大禹治水图》轴为稿本,先由造办处画出纸样,再做成木样发往扬州,耗时六年雕成。“玉上雕成峻岭叠嶂,瀑布急流,遍山古木苍松,洞穴深秘。在山崖峭壁上,成群结队的劳动者在开山治水”,生动再现了大禹治水故事。
体量如此巨大的山子,亦画亦雕,亦石亦山,宛如一座山峰坐落于同样刻成崇山峻岭的黑檀底座上。加之其本身的治水主题,使之共成为一个山水俱全的微型世界。
【赏石】
从雕刻神似、惟妙惟肖的玉石山子上,我们看到了真实山水的微缩版本。而在天然去雕饰的古代赏石中,亦可见相仿的原理。明清两代,北京宫廷园林中摆放的诸多太湖石、汉白玉赏石,足以证明赏石“像山”的本质。且说颐和园中著名的太湖石“石丈”,这块三米多高,七窍玲珑的太湖石,取米芾拜石之意,被嵌入突隆的海浪浮雕上,如同海中独立的仙山,邀人登临。
古人对太湖赏石的爱好可追溯到唐代白居易名篇《太湖石记》,其中所载宰相牛僧孺对其狎而玩之、难以自拔的轶事,原因正是太湖石本身“三山五岳、百洞千壑,覼缕簇缩,尽在其中”的天然禀性,使观赏者“百仞一拳,千里一瞬,坐而得之。”
如果眼拙无法将眼前巨石和三山五岳想象到一起也无法,古人还会给出明确提示。北京北海公园永安寺楞伽窟东侧有一块接近两米的汉白玉石。“正面阴刻乾隆御笔‘昆仑’……底座同样为汉白玉石质,饰高浮雕波浪纹”(《御苑赏石》)。生怕观者不解,乾隆帝索性直白“剧透”,眼前这块就是昆仑神山在人间的微缩模型,而赏石之下的波浪纹石座也仿佛被注入了魔法,变成了涌动不歇的大海浪潮。
赏石的案例实在太多无法一一举来,其中最著名的莫过于宋徽宗所绘《祥龙石图》,以一块“天然”的石头作为画面的主角。不过,从分量上看,祥龙石也抵不过宋徽宗所造艮岳园林中的一块“昭功敷庆神运石”。该石高达四丈,按今天的尺度大约在13米以上,相当于四层楼高,堪称史上最大的太湖石。
当年为将这块巨型太湖石从江南送抵汴京,佞臣朱勔不惜打造巨舰,仅拉纤的役夫就高达数千人。所过州县,遇水门则拆水门,遇桥梁则断桥梁。最后几经折腾,这块巨石终于安放在了艮岳之中。徽宗颇为满意,赐名“昭功敷庆神运石”,又封“盘固侯”。朱勔也因此成为《宋史·佞幸传》中的一员。
虽然这块高达十三米以独石而称为“神运峰”的巨型太湖石,早已烟消云散,但余韵犹在。乾隆帝就被神运峰的魅力所感动,不以其在宋代的遭遇为念,御制一块青金石山子,取名神运石。
乾隆帝的青金石神运石山子,山高24厘米,上面只是御题了两首诗作,不似前面提到的那些人物、景致毕现,所以我们还是将它归入赏石之列。然而,它又能看出人工雕琢的痕迹,足以提醒我们赏石作为微型山峰的内在联系。
【假山】
现在,我们来谈一下第三种石头。这类通常堆叠于园林中的造型赏石还有一个更为人所熟悉的名字:假山。
南京瞻园始建明代,就以其中假山著名。尤其是其中北假山,为园内制高点,登上嶙峋山石,可将全园景致尽收眼底。另有上海豫园内大假山同样知名,其由明代江南叠石名家张南阳主持建造,山高十四米,当时便用数千吨武康黄石堆砌而成。这两座假山在园林结构上有一个共同点,它们都正对着一片水域,体现了山水相依的意蕴。而其中架设于水面之上的曲桥,将观者送入了一个立体的山水画的世界。
事实上,正如计成在《园治》(卷三“池山”)中所言:“池上理山,园中第一胜也。若大若小,更有妙境。就水点其步石,从巅架以飞梁;洞穴潜藏,穿岩径水;风峦飘渺,漏月招云;莫言世上无仙,斯住世之瀛壶也。”池上的假山,的确是“瀛壶”的缩影。而这池上飞架的曲桥,便隐喻着登瀛的捷径。如果说,玉石山子乃是山水画的立体模型,则园林假山便是这一模型的实践版本,可供人们获得步入仙境的真实体验。
值得一提的是,豫园大假山隔荷花池与小假山“螺丝洞”相对,中间由曲桥相连,如在画中。而在两山间的临水石岸上,还摆放着数盆盆景/盆栽。盆景的意蕴,早在汉代《西京杂记》中便有提及:造出蓬莱诸岛的建章宫太液池西边还有一个池子,名叫“孤树池”。因为“池中有洲,洲上煔(杉)树一株,六十余围,望之重重如盖”。以一株巨树成一景致,又与蓬莱相邻,可见水域环绕中的孤洲独树,同样可以象征海中仙岛。正是这样一种造景观念,赋予了(一株一陶盆的)盆景艺术独特的灵感之源。
【以石象山】
不妨以清代孙温的《红楼梦石头记大观园全景图》结束本文的主题。从山子、赏石、假山,甚至到盆景,我们讨论了古人以石象山的艺术理路。石头是高山的微缩,而园林则是围绕自然山石建造的都市丛林。正如《红楼梦》的原名《石头记》已经暗示,这是一个开始于大荒山无稽崖青埂下和石头有关的梦境/仙境故事。
虽然按司马相如《上林赋》的描述,早在汉武帝修建的上林苑中,就已经通过“崇山矗矗,巃嵷崔巍,深林巨木,崭岩参嵳”来体现仙境的幽邃与神秘感,但在清代画家笔下,围绕高耸大主山兴造的怡红院、潇湘馆等亭台楼阁,依然令观者为这个以“石头”为题的故事感到震撼。毫无疑问,正是画面中这满目琳琅的参差层峦,赋予了大观园本身,“金门玉户神仙府,桂殿兰宫妃子家”一般的非凡感官体验。
回到现实中来,中国古人在皇家或私人园林中创制并命名了无数个小蓬莱、小方壶、小瀛洲……小昆山,无非是想将自家的庭院装扮成仙境的模样,通过景致的名称为之增添一些仙意。至于无力购置园林的普通人们,在赏石、盆景中追求一些意境大概是一种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因为我们深谙同名法则的祖先们,笃信有其名则有其灵。你有大千世界,我有方寸之间,山子、赏石、假山,便是人们藏世界于芥子的一点点寄托。
(作者为上海博物馆副研究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