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右上角微信好友
朋友圈
请使用浏览器分享功能进行分享
舒国治
有人问,该看什么书?我总是答:看“好看的书”。所谓好看,这个好,指的是“容易”,同时也是“看得下去”。
这就像问:该吃什么东西?我总说,吃那些不动脑筋就吃得下去的东西。这些东西,就是“好吃的东西”。吃一看就想吃、没有什么门槛(像描述、像名气、像阶级、像知识……)的东西,像葱油饼、像冰糖葫芦、像卤大肠……再说像面疙瘩,你根本还搞不清楚碗里糊糊的一堆料,但闻起来是那么的香,一口下去是那么的鲜,嚼着嚼着又不断浮出惊喜的好料美味,而这一切你完全没有戒心,只是不设门槛地往嘴里送。这就是“好吃”,就是“吃得下去”,就是“容易”,也就是“与你相和”。
当然,一盘简易的炒饭,只是深夜剩菜剩饭炒出来的,也会是“好吃”。但馆子里太当一回事说要用樱花虾来炒饭,结果端到面前,看一眼,就心道:“糟了”。因为他把“与你相和”这一点抛忘了。
炒饭的难,就是难在平常心。一旦想大张旗鼓去又加这山珍,又加那海味,那这盘炒饭多半就不妙了。
什么是好的影片?太多太多。但你坐在沙发上看着看着,愈看愈投入,却又全身放松,及至看完,人从蜷曲的身形中起来,感到通体柔软,又甚至有点饿,这种状态,就是我说的“好”“容易”“与你相和”。
这种影片,可以是经典的艺术片像奥逊·威尔斯执导的《华丽的安伯逊家族》(The Magnificent Ambersons),也可以是六十年代末、名不见经传由劳勃·瑞福演的《飞魂谷》(Downhill Racer),也可以是看似随意拍成的纪录片。主要要你看得进去。
好的阅读,也要你看得进去。金庸的武侠你看得进去;陈寅恪的历史论著你若看进去了,往往会看得津津有味。倘你看了两三页,进不去了,那就别勉强。这就是“不好看”了。世界上有那种高手,像莫泊桑、契诃夫、欧·亨利,能把很深蕴的人生喟叹写成短短简简的短篇小说,教人毫无防备心地忽的一下就看进去了!其实这种厉害,莫不像是把会制极好极丰繁大菜的绝技只包进十几个馄饨里,就这么撒上几十粒芹菜丁后端上桌给人随意地作为点心吃的那种高明?
什么是“好看的城镇”?这亦是同理。近年我玩了太多的原本不甚有名的城镇,像福建永泰的嵩口镇,左看右看就是赏心悦目。再一想河南开封这个古城,满是一波连着一波的新式楼房;即使心中想用《清明上河图》等的昔日光环来说服自己此城之古、之典丽,然而真做不到啊!它已然“不好看”了。
好吃的食物非常多,但若弄成宴席,前面四冷四热,后面又几道几道的主菜,这若安排成太雄壮又不易入口,最后会是灾难。假如宴席的一二十道菜肴,每一道都教人欣喜,都极易入口,都一直没被撑腻(不只不被油浓口味撑腻,也不被堂皇外观撑腻),这种宴席菜,简直是绝品。
食物绝不可弄成装模作样。乃马上就进到嘴里。饺子以前我们都是三十个五十个地吃,后来怎么都是八个十个吃了呢?以前的皮跟馅都弄得很乡气、很软塌、很不故作威武硬挺,于是一张嘴就下去一个了,吃没多久,二十个三十个就吃下去了。这种吃,才能吃完感到全身痛快舒服。
好吃的面条,你唏哩呼噜吃完,才后悔刚才怎么不叫大碗!延三夜市的“汕头牛肉面”常给人这种感觉。
蛋色拉三明治,多么简单的一款食物,它就是吃完必定教人满意的东西。这种食物也最不需要冠冕堂皇。并且,还不必是英国人或丹麦人做出来的。就即使是东方的日本人做的,也照样厉害。甚至马来西亚怡保乡下做的、台湾嘉义小镇做的,都可以是不比世界任何地方逊色的好三明治。为什么?乃它先天本质就是好的组合。我跟不少朋友聊过,说巴黎固然充满美食,但在街头随意吃到的ham and cheese sandwich(是的,用英文念出即可),常常成为你游法期间最满意的食物!这便是你心中期盼的“好吃”。
讲到这里,再说说平素之美,说说朴质无华之美。
就是因为平日吃得不好,才会动不动“美食美食”地挂在嘴巴上说。正因为简单的好物不懂吃,才会嚷嚷着要点佛跳墙之类菜也。
正因为没把砖墙瓦房的日子过好,才会动不动说豪宅豪宅什么的。
什么是好朋友?那么多朋友中总有一两个总是让你很好相与,没什么装饰的东西,该说什么就说什么,总是令你很接收得下去,就像一碗容易吃的东西,这,便是一个好朋友。
平淡的文章写不好,才会殚精竭虑去写成“假惊世骇俗”的故事。平淡中见高明的纪录影片不会拍,于是才要找荒诞乖张的好莱坞故事拍成轰轰隆隆的影片。
平常下笔写出来的毛笔字,如果已够好,哪里需要再去写成龙飞凤舞、行气雄浑、墨点洒落的那种展览版的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