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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乔生
一
徐昭武先生编著的《图说鲁迅在南京》即将由南京出版社出版。“图说”,顾名思义,图占有很大比重,是一本可读性很强的书。
1898年5月,鲁迅离开绍兴到南京,先考入江南水师学堂,半年后考入江南陆师学堂附设的矿路学堂,1902年从矿路学堂毕业,到日本留学,是从南京走向世界。1912年,鲁迅再次从绍兴到南京,担任中华民国临时政府教育部职员,开始了公务员生涯。用今天的话说,鲁迅在南京度过了学生时代、青春时代,接触新学科目,广泛阅读外国学术、文艺著作的译本,思想上产生了巨大变化。
徐先生是南京师范大学附中高级教师,南京鲁迅纪念馆首任馆长。十几年前他与同事们编著了《追寻鲁迅在南京》(中国画报出版社2007年9月版;修订版《寻求别样的人们——鲁迅在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6年9月),资料详实,是南京鲁迅纪念馆建馆的材料基础,也是纪念馆发展的记录,填补了鲁迅研究领域的一些空白,很受学界重视。
鲁迅在矿路学堂的毕业文凭
现在,在那本书的基础上产生的《图说鲁迅在南京》,是一部面向更多读者的图文并茂的图书,更直观,更生动,可读性更强。
最近几个月,徐先生常常来信商量配图的事,有一次说到南京时期鲁迅竟没有一张照片存世,颇感遗憾。他到北京鲁迅博物馆参观“鲁迅生平陈列”,发现展览中用图像提取技术,以鲁迅青年时期的照片为底本合成一个少年鲁迅,是一个不错的办法,希望在书中采用。但我们经过一番讨论,觉得用在图书上不妥,终于放弃了。
与此类似,用图像表现鲁迅在南京时期的读书生活,请画家根据现在读者的欣赏习惯创作一些作品,也需谨慎。1980年前后,南京鲁迅纪念馆请美术家裘沙先生创作了“鲁迅在南京”肖像,用在鲁迅生平展览上。本书收录了这一张肖像及其他美术家的作品。不过,我们的共识是,不同艺术家对鲁迅的面貌和精神有不同理解,太多使用会出现不统一、不协调的现象。
还有一次,徐先生来信询问鲁迅在南京学习采矿学时搜集的矿石图片,我向同事、同行打听,帮助寻找线索。徐先生最近来信,发来一幅以鲁迅时代的南京地图为基础绘制的鲁迅在南京足迹图,给了我启发,似乎一下子捕捉到为他这本书写一篇读后感文字的灵感。这篇读后感,承徐老师信任,将印在该书卷首作为小引。
看到鲁迅在南京足迹图上的仪凤门——通过此门到水师学堂——我想起了几年前徐老师发给我的水师学堂教学设施之一桅杆的图片,上面攀附着好多个学员。我当时还想:那些爬在桅杆上的学员中可有周树人?可惜图片的拍摄日期不详。鲁迅在《琐记》中这样描写桅杆:“因为它高,乌鸦喜鹊,都只能停在它的半途的木盘上。人如果爬到顶,便可以近看狮子山,远眺莫愁湖。”鲁迅在桅杆上看到的两个地方,在南京名气都很大,足迹图上自然赫然标明。我曾编纂过《朝花夕拾》的注释本,常常不满足于文字注释,很想找来图片,与文字互相参证,让读者获得直观的印象。徐老师的书中提供这样的足迹图和名胜图,让读者获得感性认识,一下子拉近了读者与“南京鲁迅”的距离。
那么,这篇读后感就假设我在为《琐记》配图,借用徐先生的“图说”,来一个按图“琐记”。
江南水师学堂“枪炮”门额,现藏南京鲁迅纪念馆
二
《朝花夕拾》中,叙述南京生活的只有一篇《琐记》,篇幅本来不大,开头还有几段不写南京而仍写绍兴,讲述“走异地”到南京读书的原因,如对人际关系的反感和厌恶、家庭经济拮据等,归结为“好。那么,走罢!”和“无须学费的学校在南京,自然只好往南京去”。
走水路到南京,要从下关上岸,于是,1888年德国人骆博凯拍摄的下关照片就进入读者的视野。接下来自然是从仪凤门进城。这座门一百多年来几经变迁,早已非复旧观。本书对古今仪凤门的图片做的图注颇有历史沧桑感:“仪凤门即兴中门,是南京城西北面第一门,是当时从下关轮船码头进城的必经之路。清朝仪凤门为单孔城门,上设两层箭楼。咸丰三年(1853),太平天国军队以地道炸塌仪凤门附近城墙,攻克南京。清末到民国初年,仪凤门是南京的交通要塞。《金陵通纪》:‘光绪二十一年,创筑马车路,自碑亭巷出仪凤门,造铁桥于下关,以通洋棚,遍城行东洋车。’2006年重建了城门,这里仍是南京城北的重要通道。鲁迅入学后常从这里到下关去散步喝茶。”
这样就到了学校。《琐记》中说的“目下不知道称为什么了,光复以后,似乎有一时称为雷电学堂”,记忆基本准确:水师学堂1913年更名为海军军官学校,1915年改名为海军雷电学校。“雷电”有物为证:“枪炮”门额原物现藏南京鲁迅纪念馆,“雷电”门额原物现藏绍兴鲁迅纪念馆,与学堂初创时的驾驶、管轮、鱼雷三班架构有一致性。
水师学堂的二门以内,旧建筑至今仍有遗存。进二门为卷棚式轿厅,穿过过道第二进有一座中式二层楼房,楼下暖阁东侧一室为总办办公地,西室是提调办公室。再后一进,人们称作“大庙”,再后面则是风雨操场,就是高高的桅杆矗立的地方。石井栏英籍教员楼后面,曾经是唯一刻有“江南水师学堂”字迹的文物,可惜原件损毁,只有照片留存。本书除收录这张照片外,还收录学员操练照、鱼雷班师生合影、教职员在英籍教员楼前合影等珍贵图片。
同样,江南陆师学堂教职员的合影也有收录,有一张是1898年5月陆师学堂总办钱德培赠给德国教官骆博凯的。书中介绍江南陆师学堂德国军官的欧式住房,配以1899年12月骆博凯所摄照片,图注为:“现为南京鲁迅纪念馆”,即在南京师范大学附中校园内。还有“总办楼”,图注为:“现称鲁迅读书处,该楼由挹江门街道鲁迅园社区管辖,并作为社区社会活动的场所。是全国第一个鲁迅走进社区的场所。”历史感和现实感交融在一起。
鲁迅读书期间,教科书稀缺,学生听讲义,主要靠手抄。鲁迅留下多册讲义笔记,如《开方》《水学入门》《八线》等,书中都有充分的反映,不但有图片资料,还做了较详细的说明。如对《几何学》笔记的图注:
纵26.6厘米,横20.3厘米。纸质,l册。纸捻装订。封面右下方署“周树人”名。行书,墨笔抄写,字迹工整。“论点线面体,及各形之理,并度其大小为几何,形有三,度长阔厚是也。”内分“开端”“求作”“证题”三篇。附有大量图解,铅笔绘制,线条清晰。
用图说的方式展示学堂时期的鲁迅,当会引起今日青年学生们的关注和喜爱,有助于他们在学习中思考和借鉴。
最近有学者在南京水师学堂旧址(后来的海军部、海军某研究所)发现了一些遗迹和档案材料,如果有与游泳池、舰船之类的记载甚至有图片为证,那就更其珍贵了。
《图说鲁迅在南京》的配图,基于但不限于《琐记》,而是延伸开去,深入下去,寻找大量图像资料,帮助读者认识鲁迅时代的南京文化氛围、民情风俗:有外国人在中国的经历概况及其对南京的观感,特别是南京陆师学堂德国教官骆博凯留下的南京影像;有《江南陆师学堂武备课程》;有20世纪50年代绘制的江南陆师学堂平面示意图;还有,为了让读者更好地理解鲁迅的毕业执照,提供了陆师黄尔甲、王鸣瑶、郑钰如的成绩单、考单、学照作为参照。
《琐记》中的人物,在水师学堂任教的鲁迅的叔祖周椒生值得注意,书中收录的光绪二十九年(1903)他和徐锡麟与绍兴府学堂师生合影极为珍贵,因为他的影像不大为人所见。此公在鲁迅笔下形象不佳,思想保守,反对变法,大骂康梁,不让侄孙读《天演论》之类书籍,政治上落伍。但他将几位侄子孙引入新式学堂,功劳不能抹杀,如图注所写:“绍兴东昌坊口新台门周氏靠周椒生的奥援,共有5个弟子到江南水师学堂读书。他们是鲁迅的族叔周鸣山、亲叔周伯升、鲁迅、二弟周作人和族叔周冠五。鲁迅一家占三位。鲁迅母亲知恩图报,很感激周椒生的帮忙,每年放年假回家,都要送一只炖鸡给他,并再三道谢。”周椒生中过举,担任水师学堂汉文教席,学问虽然不算精湛,但底子总是不错的。别的不说,他为鲁迅的小叔改名“周文治”,为鲁迅改名“周树人”,引经据典,均为嘉名。绍兴的咸亨酒店,是周氏几位族人合开的,周椒生的儿子是大股东,那么,出自《易经·坤卦》“坤厚载物,德合无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亨”的酒店雅号想必也是他的主意。
还有一些物品和场景,若能增加图片就更具体可感,如水师学堂低班生卧室是“一桌一凳一床,床板只有两块”,而“头二班学生就不同了,二桌二凳或三凳一床,床板多至三块”,读者会不会想知道“两块”或“三块”床板是怎么回事?扩大地说,宿舍的摆设怎样用图画表现?这或者可以参考同时代人的记录文字进行复原。再如《琐记》讲到水师学堂的课程安排:“一星期中,几乎四整天是英文:‘It is a cat.’‘Is it a rat?’一整天是读汉文:‘君子曰,颍考叔可谓纯孝也已矣,爱其母,施及庄公。’一整天是做汉文:《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论》,《颍考叔论》,《云从龙风从虎论》,《咬得菜根则百事可做论》。”水师学堂用的是英文教科书,随后鲁迅在矿路学堂朗读的“Der Mann,Die Weib,Das Kind.”是德文教科书,与此相关的高班生“上讲堂时挟着一堆厚而且大的洋书”和低班生用的“泼赖妈”,如果这些都“有图为证”,岂不更好!而当时学员们的作文卷子之类,现在恐怕无迹可寻了。
《琐记》中还提到游泳池被填平后,在上面造了一所小关帝庙,庙旁是一座焚化字纸的砖炉,炉口上方横写着四个大字“敬惜字纸”,这砖炉的构造以及和尚行法事超度灵魂的场面,如今已经难以找到图像资料了吧。
我所能想到的为《琐记》配图就是以上这些。徐先生编著的这本书大多实现了,还有些图片资料有待继续搜寻。
三
《图说鲁迅在南京》让“南京鲁迅”的形象更加完整和生动。多维度的南京,立体感的鲁迅,不但增加读者的兴味,并且对研究鲁迅在南京的学习生活和思想变化也具有基础性作用。
图文并茂书的特点是图片对文字有补充说明的效果,具有直观性和历史原真性,而且通过图像和文字的配合,追本溯源,让历史和现实结合起来,给读者的深入思考指出线路。
当然,图画也有其限度,并非文章中每个细节都能“有图为证”或“以图分解”,文字也自有其特长。如鲁迅描写在水师学堂看到的高班生的傲慢态度和霸道姿势:“便是空着手,也一定将肘弯撑开,像一只螃蟹,低一班的在后面总不能走出他之前。这一种螃蟹式的名公巨卿,现在都阔别得很久了,前四五年,竟在教育部的破脚躺椅上,发见了这姿势,然而这位老爷却并非雷电学堂出身的,可见螃蟹态度,在中国也颇普遍。”这是《琐记》中的精彩段落之一,想必很多读者看到这里都会会心一笑,但将这场景画出来却不大容易,需请专业画家创作,而那样的绘画书与本书就属于不同风格了。
南京是世界文学之都,文学地理发达,与文学相关的游学路线自然很多,鲁迅是一个显著的地标,围绕“南京鲁迅”开展活动,是题中应有之义。图片是静态的,而“南京鲁迅”是行动的。鲁迅在水师与陆师之间频繁来往,在城市中品茗、购物、游览,生活和学习内容丰富,有很大的演绎空间。例如,当时,从城北到城南有一条石子铺设的马车道,鲁迅从学堂到夫子庙状元境买书,即走此路。今天的读者,可以通过阅读文字和图片体会鲁迅行路之苦乐,而且,如果有时间和兴趣,也不妨亲自走一走,虽然现在的路是平直的柏油马路了。
实际上,南京目前就有一个很吸引人的游学项目,是让年满18岁的青年在一天之内环南京城墙走完一圈,即是所谓“成人礼”活动。据南京鲁迅研究者介绍,这项活动的创意参考了鲁迅在南京的生活。沿南京城墙漫步,的确是“鲁迅含量”很高的颇具历史感和文学意味的活动。2024年10月15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