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怡微

　　暑假去东京游玩，我选择住在池袋站附近，初衷是方便去位于丰岛园的哈利·波特影城游玩。没想到，闲来散步时发现从酒店步行就可抵达杂司谷鬼子母神堂，于是我顶着酷暑前去参观，联想到很多有趣的事。

　　我第一次知道鬼子母神堂，是在2003年侯孝贤导演致敬小津安二郎的电影《咖啡时光》里。女主角阳子会搭都电荒川线经过此处回家。女主角的父亲和继母来探望她时，父亲提到继母先去了鬼子母神堂拜拜。这些生活化的台词一闪而过，加之侯孝贤导演与朱天文编剧的对话中提到剧本最初设定女主人公曾经生活在夕张，作为普通观众的我并没有感知到电影文本的设计用心，直到多年后我进入《西游记》研究领域，才感觉到《咖啡时光》在调取典故方面的古朴用心。

　　《咖啡时光》的故事十分简单，说的是非常“女性”的感受，并不太注重故事情节。阳子在台北教书时收获了一个胎儿。回到东京后，如何处置这个没有父亲的孩子成了她的隐忧。电影开篇，她做了一个“婴儿调包”的梦，并打电话告诉了暧昧对象。暧昧对象在帮她解梦时，提到了欧洲有关婴儿调包故事的哥布林精灵。他是旧书店老板，故事的来源则是莫里斯·桑达克的绘本《在那遥远的地方》。如果阳子梦到的就是哥布林精灵，那么导演为什么还要特意把她的家设定在鬼子母神堂附近呢？明面上的隐喻由具体的图像呈现，男主人公是一个铁道爱好者，他绘制了一幅复杂的交通图，交叉的铁道内里包裹着一个婴儿，他对女主人公说“这是电车的子宫”，象征祝福。在暗线里，与女主人公居住地密切相关的鬼子母神其实也有一段与婴儿有关的著名典故，只是她和身边人并不知情。

　　在民间传说里，鬼子母是个拥有上百个子女的母亲，她会杀害人间的婴儿喂给自己的小孩吃。有一天，鬼子母终于被佛祖惩罚，她的小儿子被偷走，这令她痛不欲生。因此，鬼子母终于理解了被她所害孩子的父母的痛苦感受，从此改邪归正。后来，鬼子母神被称为欢喜母或爱子母。《咖啡时光》中阳子的台词“我好像做了一个梦，是个可怜母亲的故事”，用在失去孩子后将心比心的鬼子母神身上好像也能接受。阳子4岁时，亲生母亲过世。继母对她很好，但终究带着些疏离和尴尬。如今阳子自己要做母亲了，许多遥远的记忆被召唤回来，她从未基于世俗考量想过放弃孩子，反而多了母职层面的将心比心。也许，侯孝贤导演就想讲一个发生在交通枢纽池袋站附近的鬼子母都市传说。女主人公对于保护胎儿的思维方式，并没有那么“女性主义”，也没有那么像“受害者”，她只不过是女性神明的世俗再现——她想要保护自己的孩子。

　　鬼子母信仰在如今的中国并不算流行。2018年，四川大学艺术学院李翎教授出版《鬼子母研究：经典、图像与历史》，书中对于鬼子母信仰与观音信仰关系的论述给我非常大启发。鬼子母原是佛教艺术神殿中的第一位女神，也是《西游记》中铁扇公主罗刹女形象的前身。罗刹女是食人鬼的总称，并不特指一人，但读者总会下意识地认为有吃人前科的铁扇公主形象并不正面。事实上《西游记》中观音所承担的母性职能和展现的世俗面向的温暖，和鬼子母信仰倒有相似之处，鬼子母亦有送子的重要神职，在公元4—5世纪就为人所知。

　　如今，经由《西游记》故事的广泛传播，铁扇公主的文学形象倒是越来越丰满。在小说里，铁扇公主有了丈夫和儿子，甚至还有了情敌。她的婚姻遭遇危机，因情动火，最后因为大义护夫交出宝扇，表现了传统中国女性的典型特征，她的委屈和烦恼因此变得家喻户晓。胡胜教授在《从铁扇公主形象的艺术演变透视百回本〈西游记〉的艺术创新》一文中提到，“铁扇公主”形象取自佛经“揭钵”公案中“鬼子母”，还接受了“鬼子母”原型中“红孩儿”的亲子关系，本是吃四方供养、威风八面的得意人，“如果按照《西游记杂剧》的逻辑发展，铁扇公主应该依然是幸福的”，到了世德堂本《西游记》中，“宝扇依然还是那把宝扇，人却不再是那个人了，铁扇公主在这里生活得很不如意”。她最大的不如意，恐怕是一改原型中多子的特征，影响力和威力也日渐式微。

　　在《西游记》中，铁扇公主并没有留住自己的孩子在身边，更不用提保护所有孩子的神性职能了。虽然婚姻并不完美，但她的形象影响力非常大。今年上海国际电影节时，4K修复版《铁扇公主》重映，我在艺海剧院观赏了这部制作于1941年的中国及亚洲第一部动画长片，十分感慨。日本漫画家手冢治虫在中学时看了《铁扇公主》动画后大受震动，于1952年创作了著名漫画《我的孙悟空》。手冢治虫也曾在东京鬼子母神堂附近居住。可见南池袋杂司谷这个地方虽不是著名旅游景点，但艺文色彩十分浓郁。此外，夏目漱石夫妻的墓地也在附近，夏目漱石还曾在小说《心》中写到葬于此地的虚构人物，可见小说与现实的微妙因缘。

　　那么多年过去了，鬼子母这位冷门女神在日本依然兢兢业业履行着神职。池袋附近的这座鬼子母神堂建于1578年，主殿供奉鬼子母神，是丰岛区现存最古老的建筑之一，寺内有一棵700岁高龄的银杏，见证着这一古老女神的历史。

　　我去神堂的那天适逢周末夏市，市集中热闹非凡，来了许多可爱的小孩子。孩子们在市集中吃吃喝喝打游戏，甚至还有猴子表演可看，让人深切感受到鬼子母神保佑妇女儿童的民间法力依然有效。在神殿右方空地处表演的小猴子，广告牌上打的是“脱力系猴”。所谓“脱力系”，是一种源自日本的独特文化现象，以其荒诞不经的情节和角色为主要特征。这个脱力系小猴子表演的是跳远和障碍跳高，表演间隙会回到储藏箱拧开宝矿力的瓶子喝水，也爱吃铜锣烧。它还有自己的社交媒体，应该算是一个网红小猴。在和孩子们互动的过程中，亦能十分灵巧地保护人类孩童不受伤害。只是不知道鬼子母神与脱力系小猴子的关系，是不是如《西游记》中铁扇公主与孙悟空之间那般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