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婉玲

　　明代高濂，作《四时幽赏录》，列举了杭州四时诸多赏玩妙法，其中夏时幽赏有：三生石谈月、飞来洞避暑、山晚听轻雷断雨、步山径野花幽鸟等。今年夏日，回家乡常山避暑，在山中住了一日，发现山里到底要比城里凉快许多，高濂所列举的夏时幽赏胜事，诸如山中谈月、洞中避暑、山晚听雨、野径寻幽之类，在山中亦能一一体验到。

　　今年的高温，怕是要成为刻在肌肤里的记忆。即便出了伏，盛夏的余热仍让人不好消受，阳光像刀子一样，明晃晃的，扎在身上又炙热又疼痛。水泥地成了反光板，人像困在蒸笼里的包子，盖子掀不去，热气散不掉，又燥又黏糊，太阳底下没走几步，就汗湿衣袖。这时候，唯有树上的知了最带劲，疯也似的高调鸣唱。

　　炎日当头，室外去不了，洞中倒是个好选择。常山三衢山脚下的路里坑村，有一个300多平方米的天然溶洞，原先是村里饲养牛羊的场地，现在打造成岩洞自然餐厅。即便洞外38℃的高温，洞里仍维持着26℃的清凉。

　　岩洞自然餐厅主人余家富说，三衢山属于灰岩岩溶地貌，因生物礁和优美岩溶地貌的结合而珍贵，将餐厅设在天然溶洞中，不用安装空调，自然通风就很凉爽。

　　我将手贴在石壁上，感受到石壁上沁出的水，凉丝丝渗入手心。

　　周边不少年轻人会专程驱车赶来，坐在洞中的露营椅上用餐。冬有围炉煮茶，夏有围炉冰茶，茶水里加入冰块，一股清凉滑入胃中，每个毛孔都顿感舒爽。更有意思的是，大热天还能在洞里吃到烤肉或火锅，生菜、金针菇、五花肉、鲜牛肉、粉丝、贡丸，食材多样。歌手在洞中弹着吉他歌唱着，吧台上摆着鸡尾酒、冰啤酒、气泡水、水果捞和养乐多，此时，悠悠然端起一杯冰饮，再饮一口，浑身上下充满力量。

　　《西游记》中描绘了许多别有洞天的石洞，其中观音菩萨居住的潮音洞，“中间有千样奇花，百般瑞草”，倒是同眼前洞内模样有些相像，绿色长蕨，如绿帘子般从洞顶花盆里垂挂下来，大陶缸里插着山上摘来的芒草，洞中空气湿润，奇花异草竟无一点夏日衰靡。

　　古人言“洞天福地”，夏日酷暑，宅在洞里，确可谓“福”也！

　　三衢山西坡山腰还有一处“洞天福地”，是北宋名臣赵抃年轻时面壁苦读之地。他在石室中，以松明做灯，以岩为床，以竹笋野菇为食。白云来去，飞鸟相还，赵抃在洞中潜心钻研，终于在26岁时考中进士，此后，官至殿中侍御史。这处石室，宽13米，纵深24米，当地人称“赵公岩”，因赵抃谥号“清献”，所以又称“清献书岩”。清代诗人裴瑞兴诗云：“香岩曾向读书来，石径清幽遍绿苔。琴鹤一帘书万卷，知他花落与花开。”赵抃读书这一“洞天福地”，仍存石刻多处，现在是常山古十景之一。

　　出路里坑村的岩洞自然餐厅，往山上步行，可到山中一家由废弃羊棚改建而成的羊棚咖啡馆。

　　山行路上，不自觉吟诵出宋人曾几的《三衢道中》：“梅子黄时日日晴，小溪泛尽却山行。绿荫不减来时路，添得黄鹂四五声。”

　　羊棚咖啡馆保留了羊棚四角处的土墙，大玻璃嵌在土墙间，视野开阔，坐在羊棚咖啡馆，能望到远处的青山连绵，白云缭绕，欣赏到近处灰白色的石灰岩如大雪初霁。此时喝一杯加冰的美式或生椰拿铁，顿时烦恼和暑意全消。

　　咖啡馆里有只山羊，名叫“小狗”。午后困倦，山羊靠着与我们最近的一面玻璃墙边打起了盹。山羊趴下睡觉前，先将前足两膝盖弯曲下跪，随后曲下后两条腿。趴着小憩的山羊像只白色大猫，会侧过头，像猫一样舔舐身上的毛。它的睫毛细长，细鱼刺似的微微上翘。

　　我见过呼伦贝尔的绵羊，它们一群群散落在草地上，像轻拂过绿地的朵朵白云，它们看起来柔软、温顺。羊棚咖啡馆里的羊，是能攀岩的山羊，它机警灵活，有着尖锐的犄角，它会人模人样地走进咖啡馆蹭空调，还会粘到客户身边抢食桌上的零食。“狗里狗气的。”羊棚咖啡馆的文文说它。

　　屋檐下，“叮——”的一声，风铃轻响，山羊睁开了眼睛，它知道，是夏季傍晚的风回家了。

　　在羊棚咖啡馆，我惬意地享受着当下这一瞬间：风摇着芒草的叶子，蜻蜓在低处飞，柿子忙着结果，溪谷流淌着水，麻雀披着霞光，我与一只山羊共同度过了一个充斥着虫声和风声的黄昏。

　　这个无所事事的黄昏，让我恍然有所领悟：无论明天会发生什么，风、芒草、蜻蜓、柿子、麻雀和山羊，都只顾当下，只顾在盛夏享受着盛夏。

　　唯有活在当下的人，才会更深情地眷恋这个世界。

　　咖啡馆一旁还有个瀑布泳池，建在山边，傍晚太阳下山后，小孩子们扎在水里，激动地玩着水上飞盘、水上碰碰球、水上排球，如鱼般游来窜去。

　　山间漫步、洞里纳凉、泳池戏水、露营听歌，路里坑人的夏日过得倒是挺city。

　　但我最喜欢的还是山中的夜晚。云层在月下行走，树林被黑夜笼罩得密不透风。小时候，我会和村中小伙伴拿着手电筒，一头扎进无人的田野。静谧夜晚，青蛙鸣叫，昆虫夜行，神秘的探险徐徐拉开帷幕。

　　我们一直玩到家人喊我们回家。入睡前，妈妈会用浸着水的毛巾先将草席擦拭一遍，水未干，我便急急躺下去，鼻尖闻到了清早沾着露水的草叶香。后来，草席换成了用竹子做的凉席，一块块长方形竹块，打磨抛光，拼结成一张大席，名为“麻将席”。妈妈照旧用浸了水的毛巾擦拭，我躺在凉席上，整个背部仿若靠在沁着水的岩壁上。

　　有时妈妈还会把凉席铺到院子里来，我们躺在席子上，两旁茂林修竹，四处虫声如雨，我抬头看到山中夜空，幽蓝仿若深海。山顶岩石裸露着，铺满月光。运气好的话，还能看到河边飞上来的萤火虫，一闪一闪，像夜间提着灯笼的小精灵。

　　一阵凉风吹来，山里的星星统统冒了出来，密密麻麻的，好像有谁撒了一大碗米在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