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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耕耘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彼得·汉德克,自称其最新长篇小说《内陆之行》为“最后的史诗”。这位奥地利著名作家是否在自诩?这引发我们对史诗的新思索。从荷马、但丁到弥尔顿、拜伦、梅尔维尔,史诗性似乎总伴随游历与行纪。主题是否宏大,人物是否英雄,或许只是前现代古典传统的重心。如今,汉德克把个体心灵追寻之旅置于史诗维度,也无可争议。《内陆之行》应证了此前诺奖的授奖词——“探索了人类经验的外围和特殊性”。它正是从“生活世界”的维度,以外在性感官确立人物生存的独异经验。
奥地利作家彼得·汉德克
小说穿插了两条线索,它们互为镜像,如同河道,交错隐现。8月初的一天,“我”被蜜蜂蜇伤脚趾,成为离开巴黎郊区花园的契因,启程去往皮卡第的庄园。他在森林、酒吧、广场、车站间穿行,在地铁和列车上凝视,就像行车记录仪,观察流浪者、警察、乘客、检票员等各式人群。他脑中经常闪现一个“偷水果姑娘”——阿列克夏,这是小说原本预设的主人公。早在青春期时,她就渴望远行,从西伯利亚归来,踏上寻母之旅。我们发现了全书的有趣逻辑:“我”在书写她、渴望她、想象她、追寻她、成为她。
书中提及的两只蝴蝶,三体成像的原理,也是对小说的谋划,故事也会出现复像。“一个与之相关的图像,上面叠加了一个既不相关、又莫名奇妙的图像。这一个图像是回忆,我们,不仅我们俩,还包括许多人。”叙事者“我”以自己的法国内陆行,去感应、附和另一个漫游者的精神历程。他们都受到荒野的召唤。“告诉你上路的时刻到了。挣脱束缚你的花园和地区。快走吧。”在我看来,内陆之行意味人物从置身都市性,到重寻自然性的“渐变”。一面是法国社会图景里底层者、罢工者、流浪者,那些无法接近的冷漠的人。另一面是旷野风景、动物声音,乡村日常里的自由想象。这种愿景与卢梭追求自然人性的观念非常契合。“作为人,作为完整的人,不只是零零散散的碎片,不只是幽灵似的片段。”
“偷水果姑娘”,这个名字正好是隐喻。她意欲采集、收纳“自然”:声音气味,果实花朵,自由空气,微物之神。借用法国哲学家阿多所言,时刻提醒自己“别忘记生活”。生活要融合自然、关切他人,而非隔绝冷漠;对微琐之物、日常凡俗的观照,将逐步构建新的风格——我称为“反史诗的史诗性”。作家更看重“什么东西瞬间会让我身临其境,感同身受”,故事拥有完美整体性依靠的是感觉。留在记忆里的东西不仅值得流传,而且“会超越任何民族、国家和大陆界限。无论这样一些通常微不足道的事件在人世间多么迥然各异”,但同时又如出一辙,大同小异。
正如汉德克剧本呈现的“反戏剧”姿态,对观众“在场性”的挑衅,对传统“观看之道”的悖逆,《内陆之行》同样展示出“非小说”气质。他几乎放弃了小说的结构、形制与叙事。我称为,小说行动感与实践性的取消。几乎没有对话,少有人物与世界、自我与他人的现实交锋。换言之,人物更多是在观念和意识世界中,展开头脑风暴。“这无非又是想入非非或夏天做白日梦吧。”内陆之行,不过是内心驱动后的地理位移,并无实质意义。人物依赖目光、回想、幻觉与想象,记录一系列场景印象。
《内陆之行》 彼得·汉德克 著 韩瑞祥 译上海人民出版社
我们发现一位写小说的剧作家的风貌,他像在写不分幕的场景与长篇独白。叙事性被描述性替代,一切归于感官分析。自波德莱尔、本雅明以来,现代主义都市性中浪荡漫游者形象,在此书得到承续。“我”以观察家身份所写闻见,也突破了传统的小说时空观,实现全景化、共时性书写。内陆之行隐喻着意识的探幽之旅,是心理小说的内向性探索。与初代意识流作家施尼茨勒、伍尔夫不同的是,汉德克更在意对知觉的现象学分析,更爱研究人物感受世界的隐秘方式、认知结构与特异反馈。
因而,小说充满各种偏差、幻觉、谬误与臆想。“这又是我的一个想象,年复一年,这些想象变得越来越苍白,越来越不管用。”人物就是依赖白日梦,与他人和世界建立起脆弱关联。这本身就是当代生存疏离体验的另一表达,它建立在“不可见的现实”之上。即心理的现实性——记忆与想象、回忆与虚构的化合物,被“误认”为另一现实,它排斥了客观自在的原委。“同时又像是在梦境里,一种另外的梦境,有一个声音回响在我耳际。”《内陆之行》是令人焦灼的书写,像沉闷、缓慢的退行症状,使阅读陷于心理麻醉的效果。这很像穆齐尔身上那种天然的阻塞感、催眠性,两者都不停在抽象观念和具象知觉里反复切换,无限延宕。
以至于作家花了极长篇幅在写出发前的心理准备。“我”为何要离开庭院,如同托马斯·曼笔下的阿申巴赫,被一种神秘、混沌的推动所裹挟,开启了新生活。人物在空虚中弄不懂要寻找什么,需要什么行动,只是有确切的心愿要完成,要远离以前的作品和工作。“我也从纠缠其中的时间紧迫感里解放了,一种毫无理由的时间紧迫感。”《威尼斯之死》中,美少年作为艺术美的诱引象征,而《内陆之行》里则有“偷水果姑娘”作为自然与自由的驱动。它造就了时间和空间的高峰体验:拥有尘世间一切时间,生命开始敞开。寂静中大地随之沉降,世界彼岸变得可以感知。
《内陆之行》的样态更像一部“速写集”,或谓之素材集、长篇闻见录,读者可以完全不在意次序终始,任意地“活页”阅读。甚至,它成为“小说的漫长准备”与“意识的手稿”。当我们经常质疑碎片化阅读时,却少有人关注碎片式写作。碎片,就是当代生活经验的最大现实。它意味着小说的叙述单元可以不断切分。如三言两语写一个人物瞬间,既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一两句话交待一个意识火花,根本不考虑事件情节。漫不经心的写作趋向却酝酿着某种颠覆——虚构和纪实变得并无所谓。在碎片里,虚构和纪实甚至还来不及产生分野。有的只是印象主义的“光斑”“色块”和即兴的笔触堆叠。它只忠实于人物的瞬时感官与本质体验,这正是汉德克的本我写作。(作者为书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