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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军
二十来岁时,应诗友之邀去了一回南京。晚餐后去玄武湖赏夜景,第一次“遭遇”萤火虫:那一小团一小团的光体,忽高忽低,宛如点点星光由远及近飞来,不时与我擦肩而过。
对于都市中长大的孩子而言,萤火虫并不常见,但在山野水泽间,想必很是寻常,不过是磷化物在催化作用下所发生的生化反应。之所以想起这件微不足道的往事,兼有作文的兴致,实因读到一则“囊萤夜读者”的笔记体小品文所致。故事出自明代张大复的《梅花草堂笔谈》:曾有一位读书人,因常把萤火虫装在袋中用作夜读照明而在乡里闻名。某同乡闻之,油然生起敬意,某日一大早便去拜访读书人。刚到门前,正巧遇见读书人外出,乡人言道:闻知你囊萤夜读,甚为钦佩,这才来拜访,怎么你大白天反倒要出门而不用来读书吗?读书人答:我出门是为了抓萤火虫,到黄昏时回来,正好派上夜读的用场啊!同乡十分错愕。作者不无感慨地说,天下人所敬仰的就是这样的“囊萤夜读者”,而真正的读书人,定然是白天放下帷帐在家用功之人,可这样的读书人纵然怀珠韫玉,由于不喜欢显山露水,世人又怎会知道他们呢?
在我看来,这则故事实际上含两层意思,一是讽刺了重形式、轻实学的拉胯学风;二是鞭笞了慕虚名的不良风尚。一个“囊萤夜读者”的形象,乍看起来似乎很励志,殊不知假作真时,便会助长曲学阿世、钻营取巧的风气。
细究起来,“囊萤夜读”是有另一个正面版本的。史载东晋车胤自幼好学,因出身寒素,常无钱买油点灯,故才于夏夜里捕上几十只萤火虫用来读书照明。他积学砥行,才干过人,终成一代名臣。而《梅花草堂笔谈》里的“读书人”,连车胤的皮毛都没学到,便以“囊萤夜读”的形象充自己的门面,只为捞取那些虚无缥缈的名声。行笔至此,倒有些可怜起萤火虫来,因为成年的萤火虫平均只有5天的寿命,本是一群生命短暂、散发光明的精灵,竟生生被活捉去,充当某些读书人的“演出道具”。
再说一则《笑林广记》中的故事,篇名为“书低”,内容和“枕书”有关。我倒是有过枕书而眠的经历的,那是前几年在书房里熬夜写稿,倦意袭来时却怕吵醒卧室熟睡的妻女。后来在书房里安置了一张折叠钢丝小床。至于枕头,书房里最不缺的就是书,垒几本即可。
再看《笑林广记》中的故事:有一位书生,以自修的名义向某寺租借僧舍,寺方以为他只为闭门读书而允之。但书生每天上午都出外游玩,午时方回。某日回寺后即对仆人嚷嚷着“拿书来”,仆人心想他总算要读书了,便郑重其事地为他取来《昭明文选》,书生瞥了一眼,口吐一字“低”;仆人续取《汉书》过来,书生瞄了瞄又说“低”;最后仆人捧来更厚的《史记》,书生还说“低”。当家和尚听说后颇为纳闷,忍不住对书生道:这三种书你若只精通一种,便可成为饱学之士了,怎么能说它们都低呢?书生的回答,差点没让和尚背过气去:我想睡个午觉,让你们拿书来只想做枕头用,但书都“低”了些。
看来“错会”其意了,人家在外面耍累了,回僧舍不过是想以书代枕睡个觉而已,仆人却以为这是他要读书的信号,还尽拿“大部头”往里送。可在书生眼里,《史记》也好,《汉书》也罢,只有拿来当枕头用的价值。
众所周知,古人是很重视经典著作的遗存的,如把字写在丝绸上,称为帛书。《隋书·经籍志》记载,晋初荀勖领秘书监主持缮抄内府藏书,盛于缥囊(一种淡青色的丝绸制成的书囊)之中。对于重要的典籍,往往不惜工本,“书用湘素”。试想,如果书生一开始便说明用意,仆人是断然不会取名著当枕头的。想起《淮南子》中有“谓学不暇者,虽暇亦不能学矣”的话来。《笑林广记》提供的当然是笑料,但暗笑之余,不免产生一个“冷思考”:成年人的读书需求,属于一种自发需求,若无内生动力和读书的兴趣,即便坐拥书海,学识也不能长一分。读书固为求知的最佳门径,但静不下心来,便不能入门;不入门,怎会有深入探究、明体达用的可能?故而我总认同那句话:兴趣是最好的老师,求知欲是摸索中唯一的指路明灯。
“囊萤”和“枕书”的故事,前者系“不真读书”,后者系“真不读书”,皆属古代主流读书生态之外的小插曲,可充茶余饭后的笑谈,亦足引人深思。读书本为充实知识库存,学以致用,不说什么韦编三绝,即便作为一种消遣,大都也开卷有益。至于读书的态度,因人而异,但我更倾向于“知(读)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乐于读书之人,一卷在手,便似心游穹厚之倪,目及晏旷之际,可搜觅百代,思接千载,神交古人。如傅山所言:故能读书人,亦当如行脚阇黎,瓶钵团杖,寻山问水,既坚筋骨,亦畅心眼。倘如此读书,同时注重从游历和实际中获取知识,又何尝不是人生在世的清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