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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辉城
某种意义而言,重复是现代人不得不面对的宿命。在日常工作与生活中,我们的时间被精准地分隔。白天,是处理繁杂工作的专属时间,我们必须在办公室里待满八个小时(这已是极为理想的工作状态)。黑夜,则属于家庭,属于鸡飞狗跳的日常生活。我们的时间,被售卖给工作,被出让给家庭。除了睡觉之外,似乎没有时间完全属于自己。
重复的日常,理所当然地会催生出漫长的无聊、倦怠与虚无。进而,于内心深处便生出许多逃离的渴望来。在鲁迅的《奔月》中,看着日复一日的乌鸦炸酱面,嫦娥内心生出了无可阻挡的厌恶,奔赴了月球。至于在月球上的生活如何,已然不是此时的嫦娥所要考虑的了。因此,逃离便成为了诗意的呼唤。它是对重复、无聊的日常生活的反抗,是对麻木、疲惫的自我的重新确认。
《夜游》是作家李黎新近出版的短篇小说集。在这部集子里,李黎以夜晚为主题,用略带自嘲的语言,呈现了都市人那疲惫又无力的生活困境。
这批人,大多都有较好的经济条件,职业身份亦颇令人羡慕。从世俗的角度来看,他们工作稳定、有房有车、无须为经济担忧,具备一定甚至较高的社会地位。而在李黎的笔下,他们呈现出体面生活中令人疲惫的一面:文山会海的折磨、婚姻与情感中的危机、为孩子教育所积累的焦虑以及莽莽的生老病死的威胁。
每一件事,都令人疲倦无比,都会令人怀疑人生与生活的意义,主动或被动地进行着逃离。
《黄栗墅之夜》中,是因宠物猫而诞生出来的生活小闹剧;《骄阳之夜》则是某中层要员,在逃离无聊会议途中,横生出诸多意外;《龙虾之夜》则是充满了婚姻危机的焦虑,生小孩似乎成为拯救情感的稻草;《书房夜景》《卷纸之夜》中,无疾而终的情欲,让我们窥见了生活的单调与无聊。
尤其是《书房夜景》,下班后准备回家的牛山,意外接到王小柔的电话,以为会有一趟艳遇。令牛山始料未及的是,这个夜晚会变得如此“跌宕起伏”。他跟随着王小柔参加聚会、KTV等活动,事情在喧闹与醉酒的氛围中失去了控制。李黎并未让事情失控,而是将这批“猪朋狗友”带回了家中。潜伏在男男女女之间的欲望之火,便渐次熄灭。一个拥有无限可能的夜晚,终于成为一个普通而热闹的夜晚。夜色褪尽之后,“一天的生活就要开始了”。夜色斑斓,人生似乎永远由一幅幅晦暗不明的画面构成。
我要着重谈的是《水花生之夜》:一众亲朋酒会聚餐时,众人借着醉意生长出零碎的摩擦与矛盾。一些埋藏在心底的陈年旧事,在酒精的催化之下,泛上心头。多年前,表哥宋楚江病重,众亲戚聚在一起,为其出谋划策。大笔医药费下去后,宋楚江的病情并无好转,治愈的希望极为渺茫。摆在大姑父与亲戚的选择,变得异常艰难与残酷:继续救,还是放弃?若是继续救,极有可能出现人财两空的局面;放弃吗,万一能治好呢?
这是生与死的抉择。韩飞家的境况,与众亲戚相比,虽然算好,但吃穿用度也已捉襟见肘。最为困难时,韩飞的母亲炒水花生为菜。在这个关乎宋楚江生死的抉择之夜,最终演变为大姑父与韩飞母亲之间的对决。这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于韩飞的记忆之中,这个夜晚如同那盘炒水花生一样,“陌生与恶心的味道让他呼吸困难”。
让韩飞感到“陌生与恶心”,不仅仅是炒水花生,还有变得近乎无情的母亲。准确地说,连同韩飞母亲在内的一众亲戚,都暗中希冀大姑父放弃治疗儿子,因为“医生都说没有希望了”“每个人都说不要再往里面扔钱了,响都不会响一声”。站出来反对的韩飞母亲,似乎顺理成章地成为最大的恶人,可我们能说她是坏吗?能说她是自私的吗?其实并不能,因为她自身的家庭,都已照顾不暇了。
在生活之中,每个人、每个家庭都可能遭遇到绝望的艰难时刻。面对这艰难时刻,有时我们能幸运地跨越,有时则无法跨越。在《水花生之夜》中,大姑父最终跨越了人生中的艰难阶段,宋楚江的肝病神奇痊愈,得以健康成长。大姑父究竟是如何凑集到救命资金的呢?在小说中,李黎给我们留了白。这段留白,正是我们生活中的沉默心事。或者说,在“水花生之夜”中,大姑父的无助、脆弱以及在绝望之中迸发出来的果断与坚持,皆已跃然纸上。想必纵有千难万难,他都有办法解决医药费的问题。
大姑父的坚持与韩母的“自私”,其实是一体两面。两人易地而处,想必苦苦哀求的人,会变成韩母,狠心拒绝的人会是大姑父。他们所做的举动与选择,无关道德上的好坏,亦无关人性的幽微,只是忠实地给我们呈现了现实生活的广阔与复杂。在这篇小说中,我们所能得到的最大的教诲,也许只有一声沉重的叹息。
《夜游》中呈现出都市人种种状态——“凌乱、拥堵、意外和残酷”。弥漫在故事与文字中间的疲倦与无力感,让人深感生活的无聊。唯有出没其中的熟悉人名,让人发出莞尔的微笑。按说,小说应当极力避免与现实人物发生联系,以免落他人口实。李黎却反其道而行之,常以身边朋友为书中人命名。《骄阳之夜》中与作家赵志明同名的司机离奇失踪后,我总疑心他其实是跑去了书店参加了自己的新书发布会。《黄栗墅之夜》一闪而过的“何泰斗”,更是让人喷饭。类似的例子,在书中比比皆是。这些埋藏在小说中的彩蛋,只有熟悉李黎的人,方能捕捉到,才能体会到其中的幽默感。可见他并无雄心去刻画整个阶层的人生与心灵的困境,他写这批小说的初心,也许只是用小说方式来记录与朋友们相处的夜晚。那一个个具体的夜晚,也许是凌乱的、拥堵的、疲惫的,但对李黎而言,却是无比珍贵的记忆,所谓是“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
也正是因为此,《夜游》中的逃离,总是短暂的、偶尔为之的。他们不会像嫦娥般决绝与浪漫,更不是盲从诗意的呼唤。他们在夜晚中逃离,目的非常简单,就是为了“上来透口气”。
事实上,李黎并不信任纯粹的诗意。准确地说,他对脱离日常生活范畴的诗意,始终是有所怀疑。他热衷于解构、戏谑某些超然的力量、超然的秩序。大约是五六年前,李黎出版了以梁山好汉为素材的短篇小说集《水浒群星闪耀时》。林冲、武松、宋清、鲁达这批令人钦佩的英雄好汉们,在李黎的笔下并没有展现出迷人的英雄气概,反而为琐碎、繁杂的日常所困,如武松的情欲、梁山上的招待会议、王英的夫妻生活问题,等等。英雄一旦困囿于日常生活,难免会沦落为唉声叹气的普通人。从《水浒群星闪耀时》到《夜游》,我们可清晰地感知到李黎对待日常生活的态度。在他看来,敢于直面生活的惨淡与无聊的人,才是真正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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