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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迅
“翠堤春晓”是一个多么诗意浪漫的名字。住进翠堤春晓社区后,我经常想,我与奥林匹克公园结缘是不是因为这个名字呢?
那时,我先是被北京城市地图那一片深绿色吸引,后又见“我家住在公园里”的巨幅广告上说,翠堤春晓社区坐落在世界上最大的奥林匹克公园旁边。公园里有溪流,有湖泊,有草坪,有跑道,有姹紫嫣红的鲜花,有郁郁葱葱的森林,是北京一座巨大的天然氧气库……的确,我看地图上洇润在北京之北的一大片绿,就像一块硕大无朋的翡翠、一汪春波荡漾的湖水,看得我心旌摇荡,心驰神往。
美国电影The Great Waltz翻译成中文名字叫《翠堤春晓》。故事讲的是奥地利音乐大师施特劳斯青年时代遇到女友波蒂与知音卡拉,他在她们的帮助下取得了艺术成功,同时也与她们陷入了感情的旋涡。故事美丽而缠绵,片中的经典音乐更是美妙无比。很多人喜欢那首电影插曲:“当我们还年轻,在美妙的五月早晨,你曾说你爱我,当我们还年轻……”哪个人不留恋自己的青春?哪个人不珍惜真诚的爱情?当我们满头白发,在深秋的森林,站在落日余晖中,听到远处飘来这样一首歌,又有谁能抗拒由此滋生的爱情力量,抗拒那至善至美的生命回忆?
翠堤春晓这个诗意浪漫的名字,将我未来的日常栖息与音乐大师的爱情故事产生了微妙且美妙的联系,也吸引我去探寻这个社区的前世今生——翠堤春晓所在的朝阳区洼里乡位于北京城市之北,离天安门20公里。乡因“洼里”而得名,自清代就是一个自然村落。洼字有水有土,似乎暗含着草木茂盛、水流充沛的意思。买下房子,我有些兴奋,兴奋中还有几分与土地的亲近之情。这个原本平静的村庄,因第29届夏季奥运会场馆和公园的建设进行了搬迁。洼里人从平房搬上楼房,由农民转为居民……但望着拔地而起的高楼,看着现代化触角日益扩大,他们陷入了高楼大厦与乡愁的一种包围中。
这让我感到一些意外。我一直固执地认为乡愁是精神上的,是背井离乡人的专利。可与他们在一起,我感觉到乡愁不只是背井离乡人的,像他们这样故园虽然近在咫尺,但脱离了田地劳作的人也会有。乡愁的距离不是物理距离,而是一种无法丈量的心的距离。有一阵子,我见他们经常成双结队,偷偷地溜进建设中的奥林匹克公园,“重温”故园消失的老屋基、池塘和门前的老槐树……
洼里乡的地势四面高隆,中间低凹。低的部分是盆地和沼泽。大片的沼泽湿地,到了春夏季节,就有垂柳轻拂,蒲苇摇曳,荷叶田田。雨过天晴的日子,满池荷花绽放,或红或白,红的妖娆,白的耀眼,惹得像从京城远道而来的蝴蝶夫人、蜜蜂小姐优雅地出入其间。湿地和芦苇荡里,嗖的一声,冷不丁就有一只水鸟从中翩然而起,直点苍穹。水天连接处,风吹苍松翠柏发出哗哗的树叶声,方圆几里的人家都能听到。秋天,村庄里的参天大树高耸云霄,树叶黄灿灿,树冠振翅欲飞,那姿态令人心生恍惚……
横贯洼里乡的河叫清河,它从香山的碧云寺旁发源,蜿蜒数十里而来。河水清澈见底,鱼虾成群。春天,一河两岸草木葱茏,绿柳成烟,草长莺飞,鸟语花香,呈现出一派江南水乡的景色。“鱼跃破渚烟,鹭飞点芦穗。俯仰对空澄,即目惬幽思。”据说,乾隆皇帝曾被这景色弄得文思泉涌,写诗遣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肥沃的土地,充沛的水资源,使这里盛产水稻,所产水稻米粒颗大圆润、泛着绿色,口感芬芳,当地人称其为“赛珍珠”,曾名享一时。奥运会申办成功后,洼里乡一位叫那忠的老人登上漂浮的热气球,俯望脚下的故园,还念念不忘自家枣树上结的咕嘟嘟的小枣……
一遍遍搜寻社区的信息,我仿佛触摸到了这块土地跳动的脉搏,也仿佛穿越到了美丽江南,心中漾着一圈圈喜悦的涟漪。但一个早晨沿清河散步时,我傻了眼。奥林匹克公园建设工地尘土飞扬,机器轰鸣……两岸满地泥泞,不见碧绿的荷叶,不见青翠的蒲苇,传说中的水稻也了无踪迹。相反,因大兴土木和污染,清河里杂物漂浮,河道淤塞,泛着一股难闻的腥气……走着走着,我越发沮丧,大有上当受骗之感——觉得“翠堤春晓”只是房地产商杜撰的一个美丽的词语,是看过电影《翠堤春晓》的商人专门炮制的一个田园生活的幻影——“我家住在公园里”是商人促销的鬼把戏。
翠堤春晓社区北临清河,南朝公园。始有安排回迁户住的意思,房子结构颇有一些乡土气。但朝南有一个小阳台,昼有阳光照耀,夜有清辉倾洒,让人眼睛明亮。有一天晚上,收拾好房子,我独自躺在阳台上。睡到天亮,猛然看到对面屋顶上挂着一轮晓月——那一轮晓月怯生生的,像蒙上了一层土灰,飘浮在北京上空。月似一枚硕大陈旧的铜钱,晕染着无边的昏黄。我一时心里五味杂陈……那时,我在北京漂泊已整整十个年头。在这十年中,我时时刻刻都有住在别人城市的感觉。那个拂晓,尽管看到如此月光,我还是有了几分月光照在自家阳台的感觉。
再等静下心来看月亮,已是我搬进翠堤春晓社区之后的事了。
当然还是在自家的阳台。只要有月亮的夜晚,月亮都会洒进我家的阳台。一天天地,透过玻璃窗,我发觉月光越发干净,甚至散发出一种优雅而迷人的芬芳。有一回大半夜,我推开窗子,看见月亮轻泻辉光,恍若一层薄薄的银粉,把整个翠堤春晓装扮得通体晶亮。院落里有了绿化,那些草坪、树木以及整整齐齐停放的车辆,在淡淡的月光下,显得异常安静。早晨,小区里有人在晨练,打羽毛球、抖空竹、练拳脚……还有扑踏扑踏跑步的脚步声,听起来很有节奏,充满活力。还有一回,我被狗的吠叫声惊醒,披衣起床,走到阳台,远远地望着建设中的奥林匹克公园,那些高大的树木被月光轻轻抚摸着,似乎沉潜在温柔梦乡,十分动人。那一刻,我心里似乎有什么在涌动,身心特别放松。
从这以后,我就经常在公园边上走来走去了。
当时地铁五号线还没有通车,我回家或者出门,公共交通只有两条路线可供选择:一条是坐北苑北站的358、758、858路公共汽车,另一条是坐经北沙滩转车的820、417路公共汽车。无论怎么走,都能将正在建设中的奥运会主要比赛场馆,以及媒体村、大型会展中心等,结结实实地走上一个来回——不独是我,所有居住这里的人都是这样。大家一边走,一边期盼着公园早早对外开放。土生土长的洼里人更有事没事地泡在工地上,像是监督公园建设的进度——久而久之,他们就能说清公园有多少亩森林,栽了多少树木,树木有多少品种。有时,他们不无诗意地告诉我,遍布公园的草坪就是一块块碧绿的毛毯,公园里的湖泊与一大片的银杏树林就像公园两只绿汪汪的大眼睛……这时的奥林匹克公园,在他们心里不仅是一座城市公园,也是缓解乡愁的一个灵魂出口。
后来的翠堤春晓社区被茂密森林环绕与掩映,就像一个风光旖旎的绿色小镇、一个远离尘嚣的生态社区。但随着城市建设的步伐加快,周边的一块块树林被逐渐蚕食。最后,经过社区居民的抗争,终是保留住了东边的一大片树林。如果愿意,我们外出和回家就可以从这片树林里经过。比如我,每天上班和下班就喜欢走一条林中小径。一个人静静地,看大片的树林在夕阳和朝阳的光中,疏疏朗朗,斑斑驳驳,如一幅陈旧而迷离的宋代山水画。更多的时候,走在那洒满晨曦的树林里,我眼前看到的仿若一幅油画:一辆白色马车在森林中缓缓地行驶,嘚嘚的马蹄声与森林里的鸟鸣、咩咩的羊叫声、车夫的小口琴独奏、邮车上的号声一起在耳边回旋……这时,《翠堤春晓》的那首插曲,便一次次地在我心头响起:“当我们还年轻,在美妙的五月早晨,你曾说你爱我,当我们还年轻……”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身心不是在北京之北,而是在南方某一个森林小镇……可惜,那片树林也很快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