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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农
与有着悠久传统的藏书印不同,作为舶来品的藏书票,在中国的历史只有百余年,而逐渐引起部分读书人、藏书人、爱书人的关注,也就是近三四十年的事。关于藏书票的书籍已经出版了一些,可无论是自撰还是译介,基本上都是知识普及型的入门读物,或略加鉴赏点评的作品汇编,系统而深入的专题论著尚难得一见。所以,看到几部外国藏书票经典名著最近被译为中文相继面世,颇为欣喜。但愿这些译著的出版,会对中国藏书票的制作、鉴藏与研究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
藏书票的西风东渐
首先来谈斋藤昌三的《藏书票之话》是因为原作问世之际便引起中国文人的关注。鲁迅于该书出版的第二年,就在内山书店购得一册。据《鲁迅日记》记载,花费大洋十元。这在当时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鲁迅所购之书,现藏于北京鲁迅博物馆。两年之后,叶灵凤在某杂志上看到广告,随即写信给作者,从而获得一册初版本。他多次撰文提及此事。这本书后来流传到范用手中,今已入藏中国近现代新闻出版博物馆。又过了十年左右,周作人从东京神保町的玉英堂邮购一册,该书现藏于中国国家图书馆。
这部“东方藏书票圣经”,当年流入中国,仅有这几册,且一直“深锁琅嬛”,新译本的出版,无疑是普通读者的福音。尽管中文版的开本、用纸和印刷质量都无法与原书相比,但毕竟聊胜于无。原书附录中有26张藏书票,是原票粘贴在书页上的。中文版按原大、原色、原样单面印出,似乎也算差强人意。至于书中的文字,由名家翻译,自然可以信任。
全书正文三章,第一章包括前言、藏书票的主旨、制作的种类、贴附的位置、制作的准备;第二章包括藏书票的起源、日本藏书票史、装帧与藏书票;第三章包括藏书票爱好者与收集趣味、日本藏票界领袖与藏票会、藏书票制作者。另附录四篇:日本藏票会作品概评、藏票同好会作品、冈崎藏票会作品、藏书票余谈。
从目录标题可知,此书具有概论性质。但作者在介绍藏书票历史、收藏和作品时,给予刚刚兴起的日本藏书票相当大的篇幅,而那26张藏书票原票,清一色的都是日本制作。众所周知,藏书票起源于西方,明治初年传入日本,昭和初年业已形成规模,显现特色。斋藤昌三的《藏书票之话》,正是日本早期藏书票的集大成之作。
据考证,中国介绍藏书票的第一篇文章,是叶灵凤发表于《现代》杂志的长文《藏书票之话》。正如陈子善先生指出,这篇文章不仅标题直接挪用斋藤昌三的书名,内容也多有参考和借鉴,尤其是关于日本藏书票史的部分,几乎是一字不改地照录。中国近代引进西学,有直接去西方考察的,也有通过日本转手的。西方的藏书票,以及毛边书之类,当初都是从日本传入中国。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此处暂不讨论。且说斋藤昌三的《藏书票之话》曾在早期中外藏书票交流史上起到桥梁或中介作用,是不争的事实。今天,阅读这本书的中译本,在了解藏书票知识、欣赏藏书票之美以外,更应该关注其这一特有的历史价值和意义。
藏书票的风格流变
如果说叶灵凤《藏书票之话》一文主要依据斋藤昌三的著作,那么董桥的《藏书票史话》一文首要的参考文献则是W.J.Harday的名著Book-Plates,书名直译过来就是《藏书票》,中文本增译为《藏书票史话》,大概是受到董桥文章的启发。
此书确实是一部西方藏书票“史话”,更准确地说,是一部英国藏书票史辅以欧洲及美国藏书票发展简史的混编。全书除引言外包括12章,依次为藏书票在英格兰的早期使用、英格兰藏书票的不同风格、英格兰藏书票中的寓言、英格兰图画藏书票、德国藏书票、法国及其他国家的藏书票、美国藏书票、谴责窃书和毁书及颂扬学习的题词、藏书票上的个人信息、女士的藏书票、英格兰藏书票优秀的雕版师,林林总总。
尽管作者在书中提到,最早使用藏书票的是德国,最早出版藏书票研究著作的是法国,但他还是希望能够发现英格兰更早期的藏书票,来推翻通常认为英国在藏书票方面比邻国落后的观点。可惜证据没有出现,他只好酸溜溜地写道:“我无须装作英格兰早期藏书票数量能与德国比肩的样子。”
当然,英格兰藏书票自有其辉煌历史和重要地位,尤其是被英国人引以为豪的纹章藏书票。瓦伦在《藏书票研究指南》中,将英国早期藏书票分成四类:都铎王朝式、卡洛琳式、图画藏书票、早期纹章式。而纹章藏书票又可归纳为四个不同风格及历史时期:早期英式藏书票、雅各布式、齐本德尔式、花环丝带式。纹章藏书票作为英国传统款式,延续了几百年,并跨越英吉利海峡传到欧陆,在欧洲藏书票史上造成德、英、法三分天下的局面。直到19世纪,图画藏书票推陈出新,形成了取代纹章藏书票的趋势。哈代的《藏书票史话》以款式风格的流变为线索,细致还原了藏书票在欧美各国传播的历史。这是该书最为精彩的部分,我想,或许正因如此,该书方能超越普及读物而成为经典。
描述藏书票风格的流变,首先需要厘清作品的创作年代,特别是许多早期作品,都没有标明时间。即使有些藏书票上写有日期,也不能确定为雕版的时间。哈代在书中列举了一些题词的误导,自称通过风格判断,“便可以按照时间顺序排列英格兰藏书票,直到19世纪伊始”。这让我想起同时代的艺术史家李格尔及其《风格问题》,还有西方艺术科学创始人之一沃尔夫林及其《艺术风格学》。运用形式分析的方法来解释风格发展的问题,正是现代艺术史研究的重要路径。哈代《藏书票史话》一书,可谓与之遥相呼应。
藏书票的专题评鉴
《藏书票史话》一书里有“女士的藏书票”一章,其中写道:“至于要了解女性藏书票的其他方面,读者一定要读一读拉布谢尔小姐的作品。”此处推荐的那部著作的中译本刚刚面市,这就是《女士藏书票》。
这是一部以女性使用的藏书票为主题的研究专论。全书分17和18世纪英国有日期的女士藏书票、女性藏书家、无日期的女士藏书票、女性纹章、当代设计师的女性藏书票作品、女性设计师、女性藏书票上的格言、外国女士藏书票、联名藏书票等九章,多角度、多层次地呈现了女士藏书票的丰富多彩。从中我们可以欣赏一些艺术价值很高的藏书票作品,可以读到一些藏书票主人的逸闻趣事。同时,女士藏书票的历史也涉及家庭、婚姻、社会风俗和性别政治等诸多问题。
拉布谢尔小姐说:“爱书不分男女。”这自然没错,但女士藏书票上的证据很清楚地表明“男女有别”。例如纹章藏书票,男性藏书票上的图案为盾牌形状,女性藏书票上的则为菱形图案。早期的女性藏书家都是上流社会的知识女性,她们可以使用父亲的家族纹章,也可以使用丈夫的家族纹章,或将二者拼接组合在一起。具体的使用方法和搭配规定非常讲究,而且繁琐。没有出嫁的姑娘、已婚的夫人、寡妇、寡妇再婚都有特别的标志。根据徽章和纹章,鉴定专家可以明确地辨识票主的身份。
由于早期的女性藏书家都有一定的经济地位,夫妻关系相对平等,有时双方会使用共同的藏书票。一种情况是,共用同一个印版,首先刻上妻子的名字印刷,第二次印刷时改成丈夫的名字。另一种情况则是,票面上同时写着丈夫和妻子的名字,这便是所谓“联名藏书票”。有人将它归于男士藏书票,有人将它归于女士藏书票。拉布谢尔小姐认为,还是单独归类更好一些:“如果将联名藏书票归为男士藏书票,那显然很难跟上当今公众舆论和社会观念的主流,因为男尊女卑的陈腐思想正在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
《女士藏书票》一书写于19世纪末,正是第一次女权运动风起云涌的年代。拉布谢尔小姐是不是一位女权主义者,不得而知,但作为一名独立的知识女性,她无疑会被女权运动的浪潮所席卷。本书的选题、立意以及文本话语,无不流露出女性意识的自觉。作者敏锐地发掘女士藏书票这一足够丰富的素材,找到一个值得单独研究且能出成果的课题,又契合了时代精神,使得这么一册评鉴藏书票艺术的小书出类拔萃。对于藏书票乃至其他的专题研究,都不无启示。
据说19世纪末、20世纪初是国外藏书票的黄金时代,以上三本书都是那个时代的产物。读后最深的感触是,每位作者都带有强烈的民族文化自信。《藏书票之话》展示藏书票作品的东方韵味,《藏书票史话》突出英式纹章藏书票的传统,《女士藏书票》配有大量精美的藏书票插图,“外国女士藏书票”仅占十分之一。这些书籍能够跨越语言和文化的隔阂,得到普遍认可,正应了“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那句话。
我国国内已成立了藏书票研究会,各地多次举办藏书票作品展,藏书票创作和收藏的互动也有一些,但关于中国藏书票的书籍却未见起色。期待不久之后,能有具备民族特色和世界水准的藏书票研究专著问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