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林举

　　早年读宋人贺铸词，有这样的句子：“不识当年桃叶面。吟咏佳词，想像犹曾见。两桨往来风与便，湖平月上江如练。”我便想，这人文气息如此浓郁的优美意境，究竟哪条江、哪条河堪当？是的，如果逢上个风平浪静、月色皎洁的夜晚，月光洒在哪道水系上还不是银光闪闪？可是，如果没有挺拔俊秀的山峰相衬托，仅仅是一江曲水，又怎能产生飘然如练的美感？

　　于是，在记忆中搜寻大半生走过的山水，最后还是将画面定格于漓江。感觉只有桂山漓水相互映衬、相互成就的风光，才能与这美妙的词句和意境相匹配。

　　阳朔风光。新华社记者 曹祎铭摄

　　这是出于个人的某种偏爱吗？很可能！因为我从小就对隽秀而著名的桂林山水有极深刻的印象，挂历或画片上那挺拔并立的峰林，蜿蜒柔媚的漓江，山水间的云雾、竹筏和渔火，无不给人留下空灵、古朴、素雅的美感。悄悄地，我便在内心深处生出隐隐的期盼，盼望着有朝一日能与这片山水结下一丝一缕的缘分。

　　2022年的某天，突然接到《中国作家》杂志编辑的电话，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要找人写漓江，问我有没有时间。说实话，当时我手头正在写另一部长篇纪实文学，采访刚进行到一半。这需要选择。如果换一个题目，我会拒绝。但它是漓江，我无法一口回绝。三思之后，我决定，不管克服多少困难，也要咬着牙把漓江写好。

　　我最初的想法是以漓江流域为对象，写一部散文集。因为我是写散文出身，许多年一直从事和致力于散文创作。但出版社更希望我写成反映漓江治理的报告文学，这使我纠结。写成散文还是报告文学，并不是大问题。问题是报告文学文体的特殊性，会不会制约我去呈现这山水的美丽？出版社给出的理由也很充分：以散文写桂林，是侧重桂林山水的美学价值，但实际上桂林山水的社会意义远大于美学意义。

　　漓江不仅是广西人民的漓江，也是全国人民、全世界人民的漓江，还是全人类共同拥有的自然遗产。新中国成立以来，党和国家领导人多次对漓江流域的环境和生态保护作出重要指示批示。显然，就其社会意义来说，漓江不仅牵涉到一个国家的生态理念，更牵涉到一个国家的精神面貌和对外形象。漓江流域的生态保护成就和经验，无疑对推进生态文明建设具有启示和示范作用，更是“两山”理念的一个有力佐证。如果以报告文学的形式全面、真实地反映这场卓有成效的生态治理实践，其所彰显的社会意义和人文价值可想而知。

　　从这个角度想，我觉得用报告文学的形式写漓江，有其他文体不可替代的价值。当然，要处理好文学性和真实性之间的关系。我坚信一个好作家，应该有责任、有能力把报告文学写得更耐读、更有力量，也更有文学感染力。

　　任林举近照

　　通过多年创作实践，我还有一个发现。从事报告文学写作的作家有一项特殊的福利，那就是学习的机会。因为每进入一个新领域采访和创作，都需要对这个领域里的人、这个领域里的专业知识以及这个领域里的人文精神、文化要素等进行全面了解和深入挖掘。在采访和写作中学习和思考，在学习和思考中提升认知和人生境界。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因为在采访和行走中接触的都是鲜活的人物和事件，他人的“行”可以和我们的“知”实现无缝对接。

　　在漓江流域的采访，是我写作此书最大的收获。真正认识一条江，是一件让人生变得丰盈、美好的事情。从漓江的源头，一直走到江之尾；再从它的人文起点一直走到当下，我看到其中无尽的风云变幻和沧海桑田。一个年代接着一个年代、一个地域接着一个地域、一代人接着一代人、一件事接着一件事……梳理下来，就觉得自己在另一个时空里重新活了一次。

　　为保护桂林山水，从广西壮族自治区，到桂林市，到县乡各级党委政府，再到流域内的广大群众，大家砥砺前行，久久为功，不折不扣地落实各项生态保护政策，不吝投入，不遗余力，甚至不惜牺牲眼前利益，用实际行动表达着对这片山水的敬畏与热爱。他们扎扎实实探索出一条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命运与共的生态发展之路，进而以漓江流域越来越好的生态环境和流域人民越来越富足、美好的生活，以越来越有吸引力的精神风貌和良好形象，向全国和世界诠释了“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真谛。

　　《江如练》书影

　　本来，凭借桂林山水的自然品质和人文内涵，足可以写一部大传，但考虑到时间和体量的局限，只能选取典型地域、典型时段、典型事件和故事、典型人物重点呈现。总体结构上，《江如练》设计了两条线索，一条是空间主线，从漓江源头猫儿山，经兴安、临桂、桂林、兴坪、阳朔，一直到漓江尾平乐；一条是时间主线，从《山海经》起始，经唐、宋、元、明到新中国成立，再到当下。两条线与漓江流域的经典风景相遇，通过对重要交叉点的深入挖掘、细致呈现，描摹出生态变化和人物命运起伏的脉络。

　　遗憾的是，在有限的篇幅里我无法将桂林山水的自然美和丰富的人文内涵全部呈现出来。一次酣畅淋漓的书写虽已告一段落，却仍有很多未尽之意。有一些采访资料，比如张俞老师提供的雁山园历史资料、黄珊虎老师提供的桂林龙舟采访材料和采石场材料，由于没法穿插进现在的文章结构中，只能暂时搁置一边。对这些遗憾的弥补，呼唤着下一次机缘的来临。

　　（作者系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鲁迅文学奖获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