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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明炜
我关注段子期,是从她的《重庆提喻法》开始的。这篇小说走进我的视野时,我已经在关注“她科幻”的崛起。之前虽然也有女作家写科幻,但是自21世纪初开始兴起的当代中国科幻,其最辉煌的那些篇章,往往有着雄浑风格,皆出自几位天王级的男性作家之手。段子期是女作家,但笔下的叙述者常常设置为男性视角,这本小说集中的作品,也不乏壮丽的太空史诗,甚至《永恒辩》就是对刘慈欣《三体》的致敬——小说情节从宇宙的二维化开始。然而,段子期的小说,从《重庆提喻法》开始,给我的最大启示,是她的写作体现一种新世代的文本意识,在自觉创造一种不同以往的新写法。
如果按照传统的阅读方式,读者可能会发现《重庆提喻法》是一篇令人费解的作品,作品中没有一目了然的故事线索,短短篇幅中时空交错,人物多次发生身份转换。小说主人公执着于寻觅二战时期在重庆拍摄的一部老电影,最后这执念促使他重拍失落的老电影,由此打开时空穿梭,情节化为一座迷宫,在时间与意识、历史与映像的纵横交错中,情节从线性变成褶曲。这座纸上的迷宫,有着无穷的内部,次第打开神秘的未知之门。所谓“提喻法”,在小说中,是叙述者借由一件看似无关的事,来提示理解世界和历史的终极方法;同时,“提喻法”在文本层面也是段子期重构科幻叙事的方法。作者用电影作为提喻,重新映照了科幻小说的媒介本身,她借此反观“写作”这个动作本身,将科幻解释为一种媒介,在虚拟的层面重建世界观。
段子期小说情节中战时重庆的那部老电影《坍缩前夜》,随着叙述者从观众向导演的身份转变,电影中的“此刻”和观影的“此刻”被不断重复,“此时此刻”打断线性时间,从中涌现出无穷的时空。叙述者体验、认识和重拍电影的过程,遂变成一个不断创造出自身的文本建立过程。在此“拍电影”也就是“写科幻”——小说的核心不在于雄浑的世界图像,而是用科幻作为媒介建立这一图像的过程。
有很长时间——直到今日,中国科幻的焦虑一直是能否或如何超越《三体》。但我一直认为,沿着《三体》的路线,恐怕无法超越《三体》。真正超越性的作品——让中国科幻进入2.0版本的新科幻,只会如当年中国科幻崛起时——如刘慈欣在默默无闻的状态中写作《三体》时——那样,发生在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段子期的作品之所以有新意,也在于作者对于科幻“主流”照顾不到的地方情有独钟。
在阅读了小说集《永恒辩》的原稿后,我才理解,段子期独特的科幻写作方法,确实来自她独特的个人背景。作为科幻作家的段子期,仍有一个身份,是作为电影人的段子期。她是电影专业科班出身,也曾创作一些科幻电影剧本,并参与一些著名电影的拍摄工作。电影作为一种媒介,确实是段子期重构科幻写作的方法。
谨以本集作品为例,就有《重庆提喻法》《永恒辩》这两篇小说都以“电影拯救宇宙”为核心主题。在广义的层面,段子期的许多其他作品,即便如《深夜加油店遇见苏格拉底》这样的浪漫小说,也都强化了叙事本身的“媒介”意义——科幻的成像方式,犹如电影;又如《猫在犯罪现场》,强化了经验可以被呈现的“媒介”——小说中的破案过程,犹如电影。何为电影?电影是潜意识在世界中的投影?电影是多重宇宙的跨纬度呈现?电影是追忆似水年华的技术梦境?电影作为一种综合艺术,无所不包,无穷无尽,以虚拟成像“提喻”宇宙的真相?电影是科幻的本质?
《永恒辩》是这部小说集的核心作品,小说写到末日与拯救,其中的世界建构与电影艺术分不开。未来时代的人们,面临宇宙二维化的前景,正如《重庆提喻法》写到的那样,需要电影来重构文明,通过升维拯救宇宙。这篇小说像是段子期写给电影的情书,所有那些伟大的电影人的名字都在小说中出现,而小说提到的《永恒辩》这部影片是电影的终结理想,它之所以成为永恒,仍在它“从未被人观看”,如小说中导演自述:
文明毁灭,定会以某种方式复兴,这是规律。战争还没结束,有秘密组织将地球上还存世的艺术作品收集、保存、复制,《永恒辩》不仅没被遗忘,反而在战时备受追捧,掀起了一阵迷影文化的高潮。正因它从未示人,也绝无机会再掀开神秘的面纱,一出生即死亡的悲怆命运让它轻易站上了美的巅峰。
主人公在未来所要做的,就是重新拍摄《永恒辩》,在宇宙的尺度上让这部集所有文明精华于一体的巨作,成为拯救人类、给宇宙升维的关键方法。小说中对这方法做了详细描述:
电影是二维的,而三维观众在观看,即使用化约论来解释,我们在一部电影结束之前,并不知道后面的剧情,前因后果是分割开的,但是这部电影的导演知道所有剧情,在这部电影还未结束时,导演是四维的,他用二维电影戏弄了三维观众。通过整体观来看,如果这部电影时间足够长,N维导演,用N-2维的电影糊弄N-1维的观众,在观众一直保持观看的状态下,N维导演就始终比观众多一个维度,那么电影结束,导演就会回到和观众同一个的正常维度。简单点说,要从三维升到四维,需要制作一部三维电影给四维观众看,在电影结束之前,我们每个人都是高维导演,我们知道所有剧情,而电影结束之后,我们就会回到四维,从而完成升维。
在小说中,电影之所以成为宇宙升维的大杀器,恰恰在于电影需要被高维时空中的观众看到,由此观众与电影创作者一样,成为宇宙的创造者——不是说,宇宙之所以存在,需要观测者吗?在宇宙级别的意义上定义电影,是给予科幻小说全新的媒介自觉,这个自觉也包含面向观众的开放性。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段子期的科幻写作堪称“科幻2.0”版本——她的写作,犹如电影那样,已然包含观众/读者的互动;她的文本,除了营造情节,也包含对于营造情节的自觉重构。所谓2.0版本,是对于科幻写作的升级/升维努力,这个新的维度属于读者。段子期能够做到这一点,体现了新一代科幻作家从历史决定论中突围的开阔性。《三体》固然难以超越,但在升级/多重维度展开之后,新科幻写作或许可以打开前所未有的奇观景象。
毋庸置议,这里没来得及提到的本集中的其他作品,也各有各的精彩。如同电影开场前的加映节目,是为序——现在请看正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