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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璐
在众多文艺活动中,文学翻译大概是被吐槽最多的事。而它的“一言难尽”在于凡是牵涉其中的人,似乎都有一肚子苦水。作者期待自己的作品能够插上不同语言的翅膀飞往世界各地,却同时担心译本变了味,不得不冒着因授权翻译而破坏原作口碑的风险;译者自嘲这是一个“用爱发电”的良心活,高技术要求、高精力投入与低经济回报、低学界认可形成了巨大反差,还要时刻做好被读者冷嘲热讽、甚至诋毁谩骂的心理准备;编辑被低质量的译稿虐到“怀疑人生”,以至于有人索性转行成了译者,因为“与其审校烂译还不如自己来译”;读者抱怨尽管译本的每个字都认识,但串起来却变得佶屈聱牙,不符合汉语习惯的拗口长句犹如一场漫长的马拉松,读到句号已是气喘吁吁,更不要说时常还会被“门修斯”(“孟子”的错译)、“常凯申”(“蒋介石”的错译)之类搞得神经错乱;出版商也满腹委屈,不断辩白自己不是“压榨译者”的黑心资本家,在高额的版权费和惨淡的市场销量面前,他们同样举步维艰。
“作者—译者—出版方—读者”由此陷入了一个相互指责的恶性循环。但不难发现,打破闭环僵局的关键在于译本质量,优质的译本能够实现多方利益的共赢。那么问题来了,优秀的文学翻译为何在当下成了可遇不可求的稀有之物?
有学者指出,是因为文学翻译的门槛变低了,它不再是昔日只有少数人能够从事的“神圣事业”,而是成了一个谁想做都能做的事情。特别是在日益强大的翻译机器的助力下,但凡懂点双语的人都可以翻译点文学,但正如不是每一个文学爱好者的提笔写作都称得上是文学创作,文学翻译也远非两种语言的切换转码那么简单。
杨绛先生曾用“一仆二主”形容译者“左右为难”的尴尬境地:“(翻译)是一项苦差,因为一切得听从主人,不能自作主张。而且一仆二主,同时伺候着两个主人:一是原著,二是译文的读者。”原著“主人”要求译作越忠诚越好,读者“主人”则要求译作越符合自己的阅读习惯越好。这意味着译文不能对原文生搬硬套、却又能足够贴合,同时要让读者在觉察不出“翻译腔”的舒适阅读体验中领略原文的神韵和魅力。对难度堪称翻译天花板级别的文学翻译来说,更是如此。文风、语调、情感、意境……每一处都彰显着“两个主人”的挑剔。原著字里行间的意义要不多不少地传递给读者,更难的是,原著的弦外之音要从译作的弦上传出,欲说还休的含蕴也要附着于译作的文字,确保读者同样接得住。
好的文学翻译注定是翻译文学。译作是原作在异语空间获得的新生,需要译者极尽异语之能,赋予其酣畅的可读性和充盈的文学感。如果说文学性是衡量文学作品的核心指标,那么文学性同样是决定文学译本生死优良的关键因素。然而,众所周知的是,越是文学性强的部分越难被异语传导、甚至无法被翻译。正如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的名言:“诗歌就是在翻译中失去的东西”,那些被原作者巧妙设计、精心雕琢的文字游戏、富有音乐感的表达、具有特定文化内涵的隐喻和双关,很难或者不可能在译文中完满再现。
因此,译者往往要做某种“补偿性创作”,于是有了“文学翻译也是一种创作”的共识。但译者从事的无疑是一种有条件、有限度的“再创作”,如同戴着脚镣跳舞,既无法挣脱,又要尽可能地表现出舞态的优雅,显示出不着痕迹的轻盈。优秀的译者不仅是掌握外语的专家,还得是熟操母语的文体家;不仅是深谙作者心的优秀读者,还得是合称读者意的优秀创作者。同时,译者还要具备“隐身”的超能力,就像莫言说的:“最好的翻译就是好像没有翻译”,阅读那些“伟大翻译家翻译的外国文学作品,(能感到)翻译家隐形了,仿佛读到的就是原作,仿佛我的阅读就是与原作者直接对话”。
当然,此处译者的“隐形”描绘是翻译的一种理想状态,是两种语言完美地融为一体,也标志着译作与原作有着难分伯仲的文学魅力和价值。但在现实中,译者常常是被迫“隐身”,他们被称为“二道贩子”,注定只能站在作者的影子里。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许多出版社甚至不让译者的姓名出现在译作的封面上。外国文学研究员刘文飞曾用驿马来形容译者:“既要有出众的能力还要有忍辱负重的秉性,日复一日的奔波只能换得微薄的粮草,还得时刻提防路途中遍布的坑洼和沼泽……驿马总归是驿马,即便背上驮的是装满金子的袋子,身后的车厢里坐的是帝王将相,其任务也不过是把它和他送往某个目的地,本不该再有什么奢望。”驿马一般的译者,注定享受不到骏马一般的作者受万众瞩目的荣耀,用翻译家翁显良的话来说,“翻译本身就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文学翻译的“吃力不讨好”还体现在付出与回报的极不匹配。在现有的学术评价体系中,译作通常被简单粗暴地认为是基于模仿而非原创的次等作品,因此被当成一项需要打折计算的边缘成果,甚至完全被排除在职称评审、科研考核的体系之外。更不要说被物价甩出几十条街的翻译稿酬,平均80元/千字的业界标准多年未变,让不少译者自我调侃:“烧了数月甚至数年的脑细胞,扣完税也只够买台手机”。据出版界人士透露,即使是国内“天花板”级的专业译者也无法靠译书养活自己,所以“目前译者的主力军还是业余爱好者、票友”。一面是对译者素质的顶配要求,一面是对译者劳动的低配认可,文学翻译几乎成了一项不计回报、只为情怀的公益事业。
悖论的是,当真正能够、也愿意投身其中的译者越发稀少,德才兼备的“神仙”译者更是寥若晨星之时,国内翻译产业却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场景:翻译数量激增,涉及领域广泛,出版效率惊人。国家新闻出版署数据显示,我国每年引进图书版权高达1万多种,其中,外国文学著作占有相当比例。无论是经典外国名著、特别是公版书的反复重译,还是重要文学奖获奖作品、文坛明星新作和畅销书的争先抢译,文学翻译正进行得如火如荼。追求最低成本、最快速度和最大市场的出版商对译者表现出“饥不择食”的渴求,鱼龙混杂的译者产出良莠不齐的译作也就不足为奇。在低价和时间的双重压力下,“完成比完美重要”成为默认的新行规,从而导致错译、漏译、甚至照搬机翻的现象屡见不鲜。“你不做,总有别人来做”,翻译群体的“内卷”使真正一丝不苟、精益求精的译者遭受了“劣币驱逐良币”的逆淘汰。而与此同时,缺乏行业监督、质量评测以及相应的问责惩罚机制也让拙劣的翻译更加肆无忌惮。
翻译是语言、文化乃至文明的摆渡者,其重要性毋庸多言。优质译作的诞生依靠的是各方力量的相互成全:它需要译者拥有过硬的专业素养和沉得下心、耐得住寂寞的品性,也需要作者对翻译的“再创作”行为给予理解与尊重,需要出版方从作品引进、译者挑选,到出版周期、质量监管进行全程的科学把控,还需要读者对译作做出客观而公允的评判,需要学术界和全社会认可并重视翻译劳动,同时加以能与之匹配的经济支持。
我们常说,是文学翻译成就了文学的世界“旅行”。那么毫无疑问,唯有良好的翻译生态才能创造高品质的文学“旅行”,进而让参与这场“旅行”的每个人都能拥有熠熠生辉的收获。
(作者为文学博士,上海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