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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致真
《我们是矿工儿女》由北岳文艺出版社出版
一.“最高学府”
当年有人戏称西山五中是太原“最高学府”,也并非毫无道理。从地势来讲,西山是太原的“屋脊”,而西铭矿位于西山之巅,西山五中又坐落在西铭的山头上。另一方面,1968年夏天,20多个北大、清华、南开、武大、北师大、北理工、山东大学、华东师大等名校的清一色应届毕业生被分配到西铭矿,开基创业、白手起家,筹办了西山五中。这种师资队伍的学历之高,文化之高,也是罕有其匹的。
1972年,学校粗安,声名渐起,四面八方的矿工子弟们翻山越岭,纷至沓来。其中一小群孩子走进那间新落成的教室,门口的白漆红字木牌上写着“高(2)”。这个班级从此诞生了!我便是他们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
转眼间50年过去了。2022年8月,这个班的33位同学在西山杜儿坪桃花沟隆重聚会,并发来他们的合影,请我题写一句祝福的话。让我受到深深的感动和震撼。“记得当年骑竹马,看看都是白头翁”,任凭我尽量放大和辨认这张照片,已无法说出每个人的名字了。特别让我惊讶的是,整整半个世纪,这个“班集体”竟然雁行不散,无一掉队。而且“建制”不废,“班长”和“班委”仍然循名责实,各尽其职。这样的亲和力与凝聚力从何而来?
看了他们在聚会上发言的视频和此后制作的“美篇”,更加感慨万千。脑子里突然跳出一个念头:大家何不一鼓作气,各抒胸臆,出一本文集,永久留下这些共同的记忆呢?
我的建议立即得到了热烈拥护和响应。同学们说:分别快50年了,80岁的老师给将近70岁的学生布置了“作文题”,大家一定要认真完成“作业”!
于是便有了这本书——《我们是矿工儿女》。
二.我和学生
览读学生们送来的四十多篇文稿,早已不是当年“批改作文”的感受了。我是在怀着久别重逢的喜悦,走进他们各自的心扉。一个个曾经熟悉又被遗忘的人名,像旧梦般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一个个久违而别致的地名。让人禁不住上网查找:大虎沟、茭子沟、化客头、三岔口、旧矿部、胡纱帽……竟然都还在卫星地图上醒目地跃动。《儿女》这本书展开的画卷,千真万确是我生活过11年的地方。
回想那个年代的教学是相当粗糙和随意的。没有正规的教材和大纲。老师还要隔三岔五参加“高产”。记得我有次在井下干了一通宵,第二天早上直接从澡堂赶到学校,同学们都整齐坐在教室里了,我却脑子里一片空白。于是便点起一个同学提问:“我们昨天讲到哪里了”?得到回答后不放心,又点起一个同学验证,这才找回思路,开始往下讲。有时根本来不及备课,全靠在堂上临时发挥,轮到总结课文主题思想时,便在黑板上写着前一句,想着后一句。颇有“七步成诗”的匆迫。看到大家认真地抄写,还互相辨识我潦草的字迹,心里难免会生出内疚。学生们跑几十里来求知,我即兴编出的这些语句,经得起他们“一字不苟”地记下和“奉若圭臬”地背诵吗?
而在《儿女》一书中,我却成了一位博学多识、和蔼可亲的老师。有人写到我上毛主席诗词课,乘兴大讲律诗的平仄;有人说起我教他们唱的英语《国际歌》至今不忘;有人记得我在班里开办写作园地《火星报》,发动大家成立小图书馆;有人不忘我亲自担任主力,带领班级乒乓球队参加各种比赛。而最能唤起我美好回忆的往事,要数我组织同学们制作物理教具了:安装半导体收音机,把晶体管、电阻、电容、线圈、电位器等实物和线路图一起展示在三合板上;制作照片洗印箱和放大机;还有在矿修理部“学工”中设计简单的机械装置……这些花样翻新的课外活动,是我后来从事科普工作的早期热身和预演。
如果不置褒贬,那时候,与其说我是学生们的班主任,毋宁说是一个“孩子王”,一个大男孩带领着一群弟弟妹妹玩耍。我热爱他们,和他们打成一片,每天一起读文章、做游戏,侃大山、发异想。如果说我对他们日后的成长有所帮助,也主要来自平时的熏陶和濡染。
而学生们教会我的东西也格外珍贵。那些方言土语、民情风俗自不待言,他们的质朴善良、勤奋刻苦更令人难忘。我还从女同学那里学会了打毛衣,并且独立完成过一件毛背心。男同学则普遍懂得木工活,熟知红松、白松、椴木、桦木、水曲柳的特性。我的书桌便是他们找来废弃的坑木做成的。最感到愧疚的记忆,是我刚成家后立足未稳,几个男同学天天从遥远的“斜坡”皮带上为我担炭。寒假我回武汉探亲,仍是这些学生冒着零下十多度严寒为我看家——一间除了书别无长物的破房。想想他们的父母,对孩子既心疼又赞许的态度,我怎能不深深后悔和久久自责呢?
如果时光倒流,我一定会对我的学生再好些,更好些。教学再努力些,更努力些!
三.我和家长
学生们在《儿女》这本书中,用相当篇幅写到自己的父辈和家史,读起来格外亲切又贴近。我当年出于班主任的职责和“接受再教育”的真诚,曾经踏遍矿区,走门串户,对“家访”乐此不倦。但印象中淳朴忠厚的家长们大多不善言辞,很少谈及家庭往事和个人经历。而面前这本书,却弥补了我当年“家访”的不足和缺憾。时隔50年,才更多了解学生们的身世和经历。掩卷之后禁不住叹息和感慨:新中国第一代矿工队伍是这样组建起来的;西山煤矿的几辈人是这样艰苦创业的;共和国最早的工业家底和社会财富是这样积累的;西山煤炭的生产方式是这样一步步演进和变迁的。
《儿女》中留下了许多同学父辈们可敬的身影,共同组成了中国煤矿工人的群像。书中不同劳动场面的拼图,展现了解放初期建设高潮的长卷。
读着学生们笔下的家史,我还不由回忆起当年“家访”的现场。相见之下,他们的父母除了表示对老师的感谢,便是对文化翻身的渴望。印象中每个家庭的小平房结构都大致相同,矿工生活开始富裕了,窗户下面放一台缝纫机,小心蒙着精致的外罩;锃亮的自行车则作为装饰挂在墙上。而最实惠的款待是留我吃“家常便饭”,盘腿对坐在炕上,一张小方桌,放着咸菜和山药丝,粗瓷大碗里盛满小米稀饭或玉米糊,还有窝窝头、压饸饹、擦圪斗、拨鱼、拨烂子、猫耳朵……多年来我尝遍了山西的各种“特色名吃”,也处处体验到家的温暖。
有时看到学生家长身上留下的残疾,便会肃然生起敬意,知道这是为煤炭生产付出的牺牲。最初不懂得西铭矿礼堂座位间的过道为什么格外宽阔,后来才明白是为了让轮椅方便通过。
有了学生家长的呵护与关照,我在矿上就不会感到孤单。头发长了,就拐到学生家长开的小理发店;珍藏的青霉素、庆大霉素眼看快过期了,就找医院工作的学生家长帮着换成新的。我还曾经有过一次“大兴土木”的决策,在家门前盖一间十多平米的厨房。多亏学生家长们用毛驴车拉来红砖水泥,一群工匠呼朋唤友,挑灯夜战,天亮之前“整个工程”便一蹴而就了。
最难忘是小女儿患了急性肺炎危在旦夕,学生家长石大夫亲自联系太原市儿童医院的朋友,深夜陪同我们一家四口乘坐矿上的大卡车,奔波几十公里前往急诊,终于让女儿化险为夷。
感恩戴义,那里有多少我至今没来得及报答的人?行思坐念,那里有多少温馨的时光,是我至今仍想再过一次的生活。
四.多彩人生
在《儿女》这本书里,学生们少不了写到各自毕业后的所去所从和多彩人生。没有谁成为高官显宦和豪商巨富,但不影响他们有自己的追求、奋斗和成功。不影响他们成为优秀的教师、医生、军人、公务员、劳动模范、民营企业主、科研带头人、文化工作者。也不影响我为他们感到骄傲和自豪。可喜的是,学生们的下一代已经青出于蓝,他们有的考上名牌大学、远赴海外留学、担任企业高管。煤矿工人文化上的翻身,在他们的一代已经实现。
我1979年调回武汉后,就陷入永远的忙乱,除了两次回太原看望岳父岳母时见到几位学生,便和西山很少联络了。但心中却早已经把这里视为另一个故乡。当年西山收容了我,庇护了我。我在西山度过了最宝贵的11年青春,在这里结婚生子、教书育人、渐谙世事、初试文锋,我对西山的感情是刻骨铭心和根深蒂固的。后来在工作中每次遇到重大艰难险阻,就会习惯性地从心底冒出一句自励的话:“我是煤矿出身的,怕他个啥!”于是便沛然升起一股浩气和力量!
我的儿子女儿都长大成人和远走高飞了,但也永远不会忘记西山,这里有他们的根脉和他们的童年。
五.“到此一游”
如果我50年前在课堂出一道作文题,《五十年后畅想》,又有哪位同学能“畅想”到今天的情景呢?
人生的道路上,有很多伴侣和朋友,不知什么时候就东走西散了。互联网时代不是也到处有人“退群”和“拉黑”吗?我们班级的同窗之情和师生之谊,能够一朝订交,五十年不变,无论顺逆穷通,不远天南地北,彼此永远亲如兄弟姐妹,这是任何乌集之交和势利之交所不能比拟的。
我也曾思考过其中的原因,矿工子弟忠义无私的天性?“班干部”的人格魅力?看来最重要的,还是大家都格外珍惜一个共同价值,格外在乎一个共同身份——西山五中高二班的同学。
我们老了。不但老师老了,学生也老了。但我们不甘蹉跎,仍然以积极昂扬的人生姿态,践行着“老有所为”。
深深庆幸我们来到世上彼此相识的缘分。而在人间刻下“到此一游”的最好方法。是编写一本书。我们正在做这件事——不仅是晚年的自娱,不仅是儿孙的纪念。这本书还将留下历史的记录和时代的佐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