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芯屿

　　最近火爆网络的短视频《逃出大英博物馆》中，“家国永安”瓷枕的出现让人泪目。汉字与陶瓷，相映成趣数千年。细读这类器物，仿佛在翻阅一部部特别的书。 ——编者

　　远古时期，人类将大自然的所见所闻以符号的形式刻画，彩绘于陶器的表面，这些符号很可能与文字的起源有关。由此，汉字与陶瓷相互交织，亦书亦画，相映成趣数千年。在古代陶瓷器上以文字作为纹饰，变得非常自然。其表现形式主要以汉字为主，还包括梵文、阿拉伯文、波斯文等。当文字作为纹饰，以赞美、诗文、教化抒情的内容，和以篆、隶书、行书、楷书等丰富多样的形式出现在古陶瓷器物上的时候，便赋予纹饰的文人化意味。窑工或者画师采用模印、戳印、填彩和书写的手法，特别是书写的文字，使书法艺术在瓷器上形成一种特有的装饰艺术风格。这些书写在陶瓷上的诗文，不论釉上和釉下，经高温烧造以后，在陶瓷器上形成固定的画面，抒发个人的喜怒哀乐，歌颂帝王将相，描述风土人情等等，为后人留下了“活的形式”（苏珊·朗格）。

　　纹样，是文字的前身，是文字出现之前的表意符号。如山东省宁阳堡头大汶口文化、浙江省余杭区史前良渚文化等遗址出土的陶器上的各种刻划纹，就属于表意符号。这些表意符号，经历甲骨文、金文，最后演绎出汉字。

　　最早出现的字体装饰在秦汉瓦当上，篆体，以模制手法形成。如宝鸡眉县尧上秦汉遗址和福建出土的瓦当有“长乐未央”“千秋万岁”等字样，外围一道凸弦纹，中间以十字分成四个扇形区块，每个区块中分别书写一个小篆字，字形随着半圆呈扇形，结构紧凑。

　　唐代，是文字纹高度发展时期。表现最为突出的是长沙窑，以青釉褐彩的手法，纹饰于执壶的腹部，枕面，碗盘的内壁。至宋、金、元时期，北方河南、山西等窑口，有白地黑花的枕、瓶等器物上多书有行楷词、赋、散曲和小令等形式，书写于瓷器上。元明清时期，在南方，龙泉窑的青瓷，景德镇窑的青花瓷，粉彩、釉里红、斗彩、珐琅彩的动物、人物、花鸟纹饰上，亦书亦画相映成趣。

　　古陶瓷上文字纹的内容，丰富而生动。首先有赞美语。多用于夸赞自己作坊的产品，如酒或器皿。唐长沙窑的一把执壶上即以褐彩书写“绝上”。北宋定窑的一只白瓷碗上，有红彩书写的“长寿酒”字样。金磁州窑的一件白底黑彩梅瓶上，颈肩部绘覆瓣莲花，花卉纹和弦纹组成的装饰带；腹部四面以四个圆环形开框，中间书写“清沽美酒”的行书字样，四个圆环间空白处以花卉纹间隔。“清沽美酒”出典《礼记·酒正》，不仅起到装饰作用，也是商家懂得借用典故做广告的体现。有件南宋龙泉窑刻花芙蓉花纹花口盘，内底刻一朵绽放的花朵，周围以阴刻纹“做出芙蓉样青器，卖买客人皆富贵”的字样。这是赞美自己的青瓷如芙蓉花般之美，无论买者还是卖者得到它皆富贵。如是表述方式，透出温婉儒雅的文人气，刻花与文字相得益彰而妙趣横生。

　　其次是吉祥语。此种形式最早出现在秦汉的瓦当上，如“长乐未央”“千秋万世”“永奉无疆”等等，寓意为祈福江山永安。如民间北宋新安窑珍珠地划花开光刻花“富德”瓷枕，枕面的长方形开光中刻双线“富德”楷书字体，周围的珍珠地划花突出了白色的文字纹样，烘托出“富德”双全的美好企望。相同装饰风格和器形，在北方瓷窑多见。大英博物馆也藏有一件磁州窑白地黑花“家国永安”枕。首都博物馆所藏的一件元景德镇窑青白釉玉壶春瓶上，用沥粉勾勒出“寿比南山”“福如东海”的字样，寓意福寿绵绵。这类器物大多是有钱或身份高贵之家族定烧器。清景德镇官窑自康熙开始出现青花、粉彩的“万寿无疆”纹盘、碗，历代皆有烧造。故宫博物院收藏一件康熙青花寿字纹盘，内壁口沿绘缠枝花卉纹，底部中心书双线寿字，一圈如意纹装饰带。外层饰八个双线纹寿字，以丁字形缠枝花卉纹间隔，纹饰布局紧密。外壁饰寿字纹和折枝花卉纹。寓意长寿吉祥如意。清乾隆景德镇官窑制造的一只粉彩镂空旋转瓶，将十天干、十二地支和“万年”“甲子”，分别以黑彩书写在转旋部位的上下装饰带内，转动时可以将天干和地支分别一一对应，寓意江山万年。

　　第三是警世语，也称教化类文字纹。这是从唐代之后多数朝代较多出现的一种类型。唐代以长沙窑为主的执壶，以及北方瓷窑的枕、瓶上最常见。长沙窑的一件执壶腹部上，用褐彩书写有“蓬生麻中，不扶自直”。词句源自《荀子·劝学》，意思是说人的成长需要好的环境。还有“仁义礼智信”“言满天下无口过”等，教人遵守做人的信条和以防祸从口出。清代时期，有民窑以青花书写纹饰于较大型的笔筒的《醒世诗》，长篇诗文书写于笔筒外壁，字体隽秀规整，青花发色清丽典雅。

　　第四是抒情诗文。此类题材亦颇为常见，可以细分为抒发人生感叹、景物描述和爱情相思等几个小类别。其中唐长沙窑执壶、瓷枕、碗、碟的内壁上，宋、金、元磁州窑枕上最常见。如，唐长沙窑青釉褐彩执壶上有书：“春水春池满，春时春草生。春人饮春酒，春鸟弄春声。”这种以汉字楷书诗文的形式，描述春天的春水满池，草长莺飞，鸟儿鸣转，春花酿美酒的画面，即刻呈现在人的眼前。还有一首边塞诗“一日三场战，离家数十年。将军马上坐，将士雪中眠”，真实描绘了征战边塞将士的画面。其中有些诗意境颇为深远，与我们在书本上读到的诗词并不相上下。山西省河津窑北宋白地黑花枕上书有：“柴门掩石泉，夏日亦闻蝉。冷落花廷竹，馨香草里兰。”画面中无人，但有柴门、水声、蝉鸣，孤寂中有阵阵兰花幽香，沁人心脾。河北省磁县磁州窑的一件金代红绿彩小碗中，以红彩书写“有花方饮酒，无月不登楼”。河北省邯郸市磁州窑元代白地黑花诗文四系瓶，肩颈部四系间书写“春花秋月”四字，腹壁书“落花时节水流香，送客归来笑一场。不锁草堂取乐去，野雀偷笔学题墙”，行书，三字一行，排列自然，笔道洒脱率性，奔放有力。这是对时光飞逝的感叹。江西省高安窖藏中出土的一件元青花高足杯内壁书写有“人生百年常在醉，算来三万六千场”，草书，竖排，三行。书写笔法流畅，表达了对人生短暂的感叹。在抒情类的文字纹中，清乾隆景德镇官窑器中的乾隆帝御题诗颇为引人注目。如清乾隆窑变釉地金彩花卉御题诗纹瓶，以钧红窑变釉为地，腹部一面饰金彩花卉纹，另一面以金彩小楷书写乾隆御制诗：“户外春光到几分，嫩红新绿变几分……”瓶的色彩华丽，字体规整，富有皇家艺术的华丽感。

　　第五是怀古和经文类文字。明末清初（17世纪）以景德镇窑为主的笔筒、碗、盘等器物上，出现了不少此类以长篇小楷辞赋或经文作为装饰的文字纹，书写颇具功力。品种以青花为多，如“赤壁赋”“圣主得贤臣”和“心经”节选等。

　　陶瓷上的文字纹，集书法、绘画、诗词艺术于一体，使陶瓷装饰展现出特有的文气和书卷之美。我们细读这类器物时，仿佛在翻阅一部部特别的书，能够读到百姓的民谣、文人雅士的诗画意趣、醒世恒言、对帝王朝代的赞颂等。众多文字不仅在形式和画面上起到丰富多彩的效果，同时展现了陶瓷装饰艺术的多元性。

　　（作者为杭州博物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