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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帆
《万川归》发表于《钟山》2023年第一期。用“静水深流”形容朱辉的长篇小说《万川归》的时候,我的阅读篇幅大约刚刚超过四分之一。《万川归》的叙事愈来愈清晰地表明,尽管情节内部隐藏众多悬念与可资发掘的故事线索,但是,作家并未追求起伏回旋之势,而是稳重内敛,淡然处之,故事的内涵即是在如此温和的叙事之中缓缓积存。
当然,老练的读者很快会察觉一个叙事学的裂缝。阅读过半,人们可能开始犯嘀咕:万风和以及万家公司的各种纠葛为什么与周雨田、归霞的故事相提并论?二者又有什么理由与李弘毅的底层人生相互交集?的确,万风和与归霞曾经作为陌生人匆匆一遇,李弘毅曾经在“万家文化”所在的写字楼担任保安,然而,这些勾联毋宁是人为的设置,缺乏社会生活的强大必然。事实上,《万川归》的下部第八章才把谜底揭开:李弘毅猝然遭遇车祸丧生,他生前立下了遗嘱,捐献身体的各个器官。万风和、归霞以及另一些人均是受益者——万风和接受了心脏,归霞接受了肾脏。很大程度上,这种情节依赖一场偶然事故:一辆失控的大卡车。现代医学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器官移植技术,可是,器官的来源不可预知。为万风和手术的那个医生说得大有玄机:他所需要的心脏也许一直不来,也许明天就来。没有这一场偶然事故,万风和、归霞、李弘毅的人生轨迹只能各行其是。换一句话说,下部第八章之后,《万川归》的情节才汇聚在必然的基础上。因此,在我看来,《万川归》这个标题的涵义并不是——或者主要不是——隐喻三条情节的支流终于交汇,而是另有深意。
至少在表面上,《万川归》的情节构造大大方方地接受了偶然。微观的意义上,许多偶然成为触动人生的关键一击。对于个人说来,必然的逻辑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强大,就让偶然当一回主人公又有什么不对?相同的理由——如果坦然接受偶然的支配,人们也没有必要坚定地遵循必然的逻辑逐一破解悬念。《万川归》顺手将情节内部许多悬念搁置在一边不予作答,仿佛仅仅是一些无足轻重的问题。万风和的第一任妻子杜衡为什么怀上别人的孩子?万杜松的生父究竟是什么人?万风和的第二任妻子璟然为什么不辞而别,不知所终?绑架归霞的罪犯又是何许人也,与她家的保姆构成共谋吗?李弘毅带回的女人马艳来自何处,卷走若干钱财之后又去往何处?这些线索形成悬念之后却不再交代,任由它们沉没在生活的滚滚波涛之中。的确,周围的日常表象隐藏许多未解之谜,凡夫俗子的有限视野无法窥见前因后果的全貌。奇怪的是,作家不再如同传统的小说那样设置一副全知全能的上帝眼光,从神的高度向读者透露事情的来龙去脉。相反,作家如同接受偶然那样接受了未知——未知不正是常态吗?当然,这种态度很大程度地解构了悬念之“悬”。谜底不值得深究的时候,谜面的意义肯定会大幅下降。
抛开起伏回旋的情节,抛开悬念的破解,《万川归》的叙事更多地转向各种人生感悟的表述:或为哲思,或为抒情,或为喟叹,或为感慨。这些感悟多半不是由作家出面宣讲,而是各个人物此情此景之中的自然抒怀。在更大的语境之中,万风和、归霞、李弘毅三种人生的交汇、呼应、比照成为另一种“此情此景”,展示《万川归》的特殊旨归。
回到万风和的故事,放弃悬念的追根究底恰恰是破除血缘的执念。万风和是一个商人,由从事印刷教材的文化公司转为炙手可热的房地产商,个中滋味一言难尽。他并未乘风直上,跻身于那些著名的房地产商之列,也不曾瞬间垮塌,欠下巨额债务。由于这种不温不火的“中等”身份与地位,万风和始终可以从中下层的烟火人间获得人生的慰藉。对于万风和说来,他的真正苦恼不是来自纷杂的商务纠葛,而是来自单纯的血缘关系。一句闲话无意地点醒了他的疑心——万风和发现儿子万杜松并非亲生,并且因此与妻子杜衡离异。这是一个男人不可承受的耻辱,并且造成了家族血脉的中断。然而,万风和的内心无法铲除对于万杜松的父爱。第二任妻子璟然失踪之后,万杜松不仅体贴地照料他的病情,而且成为得力的商务助手。这种状况逐渐解开了万风和的心结:血缘关系并非想象的那么重要。生不如养,性情投缘的意义远远超出生理性血缘关系。万风和的内心重新默认了父子关系,并且烧掉了带来毁灭性打击的亲子关系鉴定书。如果说,血脉、基因代表了万风和心目中不可替代的家族血统,那么,现代医学在他身上制造了一个尴尬的插曲:跳动在他胸腔里的是另一个人的心脏。由于严重的心脏疾病,万风和不得不实施心脏移植手术。如此重要的身体器官遭到替换,生物学意义的家族血统是否纯洁如故?手术的成功科学地挑战了传统观念。在整理父亲遗物的时候,万风和发现了另一个骇人的秘密——他自己亦非由现有父母亲生。一脉相承的“万家”仅仅是一种幻觉。作者试图沿着这个脉络,朝“亲缘”方向继续掘进。
相对地说,归霞与周雨田的家庭构成不像万风和那么复杂;因此,他们的精神垮塌几乎不为外人所知。归霞与周雨田均在大学接受过良好的专业训练,但是,他们不约而同地放弃专业深耕而选择了实利主义。周雨田法律专业出身,毕业之后很快打开了社会局面。他长袖善舞,广设人脉,不慕虚名,低调务实,经营的律师事务所获利颇丰,各种小冒险、小投机始终控制在法律许可的范围。周雨田与归霞之所以走到一起,共同的实利主义认知是一个重要原因。归霞的专业是水利学。毕业之际,她畏惧水利工地的艰苦,依靠导师与师兄的关系进入城市机关。工作选择与爱情选择同步——归霞斩断与同学丁恩川的情丝,正是因为后者执意返回西北投身当地的水利建设。数十年转眼即逝,归霞工作清闲,家境优渥,临近人生收官的时候,两件事突然一正一反地击倒了她:丁恩川返回母校的一场高端学术报告让她意识到自己虚度年华;遭受绑架的惊吓造成了严重的精神创伤。失落、惊恐、更年期以及周雨田的冷淡共同摧毁了归霞的内心防线。她触电自杀未遂,肾脏严重受损,即使肾脏移植也无法挽救生命。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是一个精神溃败的内在事件,甚至当事人自己也无法清晰意识到。
相对于归霞空洞的人生躯壳,李弘毅的底层人生倒更加充实——他不得不为自己的衣食奔波操劳,担任保安,代人体检,闲下来的时候到建筑工地或者电影拍摄现场逛一逛,并且凑巧在长江大桥救下一个轻生者马艳。可尽管就业与婚姻屡屡受挫,李弘毅仍然兴致勃勃地钻研民间科学,执迷于各种奇特的想法。或许李弘毅的智力无法带来公认的技术发明,他的真正贡献来自健壮的躯体:他死后捐献的器官延续了许多人的生命。当然,这种悲剧性的贡献与个人的心智、道德品质或者从事的职业不存在必然联系。如果不考虑李弘毅的怪梦透露的宿命意味,那么,偶然再度从这个人物的命运背后显现。
尽管如此,《万川归》却是一个充满必然意味的标题。归霞选择江水作为最终的归宿,江船上送葬的众多人物形成情节结构意义的殊途同归。但是,“归”的意味不仅如此。作为一个意象,“万川归”多半让人联想到《论语》的那句话:“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江流始终是时光流逝不复返的著名隐喻。这才是所有的人不可违逆的必然。激昂也罢,恬淡也罢,贫困也罢,富贵也罢,忙忙碌碌也罢,虚掷光阴也罢,默默无闻也罢,“赢得生前身后名”也罢,时光从不停止流淌。人生只有一次,人们只能在有限的时间框架内部塑造自己,画出的轨迹与时俱进,不可修改。这可以视为大彻大悟,同时又隐含人生如梦的淡淡悲戚。事实上,一种洞达的气息始终萦绕在作品之中。
(作者为著名文学评论家,福建省社会科学院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