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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江苏作家余一鸣在《人民文学》发表了中篇小说《愤怒的小鸟》,讲述了中学生金圣木在虚拟世界如鱼得水,但在现实世界中却困顿无力的故事;今年上半年,作家石一枫写电子游戏的长篇小说《入魂枪》在《收获》发表,并于近期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单行本。十年间,中国电竞产业飞速发展,电子游戏成为一些人日常娱乐的一部分,人们看待电竞的眼光也发生了变化。如今再看这个题材,石一枫有哪些新的思考与认识?近日,记者对他进行了专访。
石一枫近照
试水电竞题材
石一枫生于1979年,他有时会感慨,自己差一点就成了80后。在作家的青年时代,大学校园里流行的是类似CS这样的第一人称射击游戏,他现在没事也会拿出手机打一局手游。
“我们父辈的青春可能是插队、当兵、考大学,而我们这代人的一个特殊记忆就是游戏。从上世纪80年代‘任天堂’生产的游戏机到后来的大型网游,游戏是不少城市男孩的‘必修课’。三四十年后回头看,电子游戏也会成为历史的一部分。”石一枫说,“我想用历史的眼光来记录这件事。”
随着EDG战队夺得英雄联盟S11全球总决赛冠军、电竞成为杭州亚运会体育项目等消息传来,电子竞技的社会关注度越来越高。对作家来说,石一枫认为,应该瞄准生活中变化着的现实发力,这是现实主义对作家的要求,也是自己这部作品入选中国作协“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的原因。
《入魂枪》从电子游戏职业化、产业化发展的“前史”起笔,定格下一代人“键盘上的青春史”。“我”、鱼哥、小熊、张京伟和鸽子赵,五个年龄不同、性格各异的人物因一款大型射击对战游戏而串联在一起。他们与游戏结缘,并不断在游戏世界里寻求自我突破。“我”成长于单亲家庭,在母亲约束下用功读书,考上大学后却感到迷茫,游戏成为逃离现实世界的通道;鱼哥颇具商业头脑,他预言电子竞技会有大发展的那一天,渴望成为职业玩家;小熊是神童少年,在大学里与年龄比自己大不少的同学难以交流,遂栖身游戏世界。而张京伟和鸽子赵这对忘年交都是自闭症患者,游戏是摆脱人群、获得内心宁静的“解药”。
在塑造人物时,石一枫更关注人物的“成长”。小说深入开掘人物的精神世界,探寻在虚拟世界和现实世界的矛盾面前,他们如何真正在心智上获得成熟。“我”经历了电子游戏从方兴未艾到蓬勃发展的年代,最终成为游戏行业从业者;鱼哥并未因虚拟世界的繁华而对现实束手无策,在一次地下网吧失火时勇敢地重回火场向大家报警;小熊成为游戏设计开发者,建立起庞大的游戏帝国;张京伟和鸽子赵则渐渐摆脱了自闭症困扰,适应了社会生活。
除了人物塑造,作家在爬梳历史上也下了很大功夫,将中国电竞发展史上的标志性事件有机融入创作,为我们展示出从地下游戏玩家到商业资本介入后职业电竞选手出现,再到国家层面组建专业电竞代表队参加国际赛事的发展历程。
探寻虚拟与现实的边界
《入魂枪》的书名很有意思,配合着石一枫为这部作品写的一篇创作谈《一发入魂》可以看出,这说的是神枪手总能在关键时刻打出不可思议的致命一击,这一枪也就是“入魂枪”。小说中的神枪手有三位,一位是卷首提到的真实历史人物,瓦西里·扎伊采夫,他是苏联战斗英雄;一位是网名叫“瓦西里”的张京伟,他虽然在现实中是有点闷的自闭症患者,但在游戏世界却是名副其实的神枪手;还有一位小“瓦西里”,是张京伟的徒弟、绰号鸽子赵的00后,在师傅退出游戏世界后用了这个网名。
这三个人物之间有什么关系?石一枫说:“和切·格瓦拉一样,瓦西里是一个时代的传奇符号,我们这代人很多都知道他并把他作为偶像。张京伟因为父亲偶然从俄罗斯来信鼓励他像‘斯大林格勒战役’里的民族英雄瓦西里一样,‘打出属于自己的一枪’,因此起了这个网名,苦练枪法。鸽子赵则是羡慕师傅的枪法,用了这个名字。他们代表着三个时代的三种人。”
虚拟世界的“瓦西里”能够像现实中的瓦西里一样吗?借由“瓦西里”这个符号,作者提供了一个探究虚拟与现实关系的绝佳视角。在瓦西里那个时代,没有网络,更没有游戏,现实世界就是真实的世界;张京伟和“我”一样,都因现实的困顿而走入虚拟世界,最后又回归现实;Z世代的鸽子赵则对虚拟与现实没有那么明显的界限感,他玩游戏主要是出于“爽感”。
“我发现,互联网和游戏实际上为我们提供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是展开的,它越来越丰富、越来越复杂。虚拟现实是人类的基本需要,就像写小说也是一种虚构一样。我希望通过作品,叩问现实世界与虚拟世界的关系,以及二者如何相互影响。”石一枫说。
小说中,每个人物都不断游走于现实和虚拟之中,作家没有褒贬人物对待两个世界的态度,而是用丰富细致的笔调呈现他们的精神境况,这赋予小说较强的哲学思辨色彩。比如故事中,张京伟最终通过游戏建构的虚拟世界实现了对现实社会的回归,他对鸽子赵说:“游戏也是一个世界……而游戏的世界又和真实的世界很像,有欢喜,有害怕,有欲望——唯一不同,在于我们这样的人,在真实世界里做不了什么,在游戏的世界里却能做到一切。”
由于体验了虚拟游戏世界里的七情六欲、喜怒悲欢,人物获得了感知与表达的心智,最终走出了自闭的阴影,融入了社会。经由游戏世界绕道回到真实世界的情节设计,反映出作家对现实与虚拟世界具有同构性的认识。
人的尊严在于价值判断
《入魂枪》快结束时,作者写到“我”与曾经的玩伴小熊再次相遇,他已是一个成功的游戏开发者,回到国内研发一款新游戏,玩家戴上VR(虚拟现实)眼镜就能身临其境回到当年瓦西里战斗的斯大林格勒战役。小熊的计划是利用全息投影技术,打造“虚幻与真实合二为一”的游戏空间。为了实现自己的神枪手梦想,他还研发了一个通过直流电刺激大脑的头盔,戴上它之后枪法就会像瓦西里一样准。
看到这里,读者不禁感到疑惑,这部现实题材小说为何出现了类似科幻小说的场景?对此,石一枫表示:“在我的中篇小说《地球之眼》完成后,我就发现我们过去觉得只能在科幻小说里出现的事情,很多都成真了,并且出现在现实题材小说里。我写的这个直流电技术,如果放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话,或许只能是科幻小说里的内容,但现在却不一定。我看过一则资料,现实中确实已经存在类似的技术。有时候我们的想象力是跟不上科技进步的速度的。”
如果在未来,虚拟与现实的界限日益模糊,甚至人都能借助技术变成“超人”,那么人自身存在的价值与意义又何在呢?在石一枫看来,人的尊严恰恰在于对价值的判断与追求的权利。
小说中,小熊设计了一场游戏比赛,并巧妙安排了决赛中与玩家“瓦西里”对战,想要借助直流电头盔的威力,打出“入魂枪”圆梦。但“我”却巧用计谋,让他的头盔在关键时刻没电失灵。“我们的技术进步到戴上VR眼镜就能身临其境不难,但坚守人类固有的价值却不易,比如对公平的持守。小说中的‘我’觉得小熊这样作弊是对公平的挑战,所以他作出了价值判断,宁可舍弃小熊许诺他的好处,也要坚持公平竞争。”石一枫说。
批评家叶怡雯在读罢《入魂枪》后认为,这是一部追问主体性和生命存在意义的文本。小说中的人物,每个都有自己的追求,都在寻找着生命存在的意义,不论是在世俗生活中,还是在游戏世界里。在石一枫眼中,人人都有追求的权利,这是人性的独特之处,这种追求对他们自身而言是不可或缺的。
谈及未来的创作计划,石一枫说还是会继续关注北京、书写北京,目前正在创作一部以北京中关村地区为背景的小说,聚焦回迁户和高知阶层的生活。“信手拈来的东西才能特别有质感。事情不发生在北京,我驾驭不了。”他说。张鹏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