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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世安
《庄子评传》一书原来收在匡亚明主编的“中国思想家评传丛书”,出版至今已20余年。此次浦睿文化以“游世与自然生活:庄子评传”名再版,除了少数字词改动,没有作大的修改。本来曾有修改的想法——初版以后不久,我对庄子思想中的一些问题就有新的认识,也写过论文,但这次准备再版,我把初版重读一遍,决定还是保持原样。大概许多喜欢读《庄子》的人,都会有相似的感受,庄子思如汪洋,文如野马,表达灵动,我几乎每一次重读,都有新的体会。20多年前的写作,是当时的理解,也是年轻时多年读庄子的心得,此次重读不禁自问,现在的理解就一定比当时准确吗?
我后来的经验是,每次对庄子文有新的领会,都会觉得别开洞天,好像许多具体问题都可以用新的眼光看、新的理解说,但过一段时间回头看,又感到其实仍与旧时见解差别不大,只是表达上有不同。别开洞天的体察是真实的,与旧见解相似的感觉也是真实的,都源于庄子思想本身的丰富与复杂。所以后来想,初版写作时对庄子的思考,自成一种见解,算是一个“旧迹”,不妨留下。后来的思考如果记录下来,若干时日以后,仍为一种新的“旧迹”。虽然探索永远是必要的,但20年前的旧迹,还是保留原样吧。
许多古代思想文本可能都有相似情况,不同的人有不同理解,同一个人前后理解也有变化,但是《庄子》还是有一些特别,借再版之际,说说我的想法。
庄子思想的主要议题,不论“游”还是“道”,都有一个理想之境可称为“无我”,《逍遥游》说“至人无己”,《齐物论》说“今日吾丧我”,各篇也都有不同表达。“无我”何意,不同学者也许有不一样的解释,我倾向于一种理解,是“回到原初状态”。从老子起,谈论道从天地起始说,就是要回到天地原初状态。人效法道,也要回到生命的原初状态。如何回到原初状态,老子即有不同表达,“至虚极,守静笃”是心态的,“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是知识的,“复归于婴儿”是生命的,“小国寡民”是群体的。这些说法都是比拟,共同的意思是,认为现实中人的认知和行为是一切错误和灾难的根源,所以要否定现实中的“我”,回到人原初的可能性上重建与世界的关系。后来受老子影响的所有战国、西汉道家文献,都继承了这个回到原初状态的思想,共同用语就是虚静、虚无、虚己、无己等,“虚”或“无”的对象是“己”,就是怀疑和否定人的现实行为习惯。
“无我”是一种想象中的原初状态,以否弃现实中的“我”为尺度,表述起来必定虚玄。汉初司马谈称道家“其实易行,其辞难知”,就是因为道家的“辞”必须借虚拟的说法表达想象中的天地初始状态和生命原初状态,很难清晰明白。在这个“其辞难知”的思想系统中,庄子又是最特别的一位。对于回到原初状态,庄子文有各种奇异的表达,大大拓展了借助自然启示对生命原初可能性的想象。这可能因为庄子思想不仅有老子道论的渊源,还有其他隐者和神秘主义者的经验来源,像《逍遥游》开篇的大鹏与小鸟之辨,《齐物论》开篇的南郭子綦听“天籁”之声,《应帝王》篇神巫季咸相壶子等,都是既有源自老子的观念,又有其他的神秘经验来源,当然还有庄子本人的独创性。庄子的思想世界如此独特,他来表达“回到原初状态”,体察自然世界的原始可能性,就更加拓展了“原初状态”或者说“无我”的哲思和艺术品趣,当然也增加了“其辞难知”的困境。进入庄子开拓的精神空间,太容易有不同的理解路径和表述。
此外,庄子思想的“其辞难知”还有一个原因,这一点我在写《庄子评传》时就有认识,现在感觉尤其强烈,就是庄子在“无我”问题上思考复杂。以“虚静”“虚己”一类词表达对“己”的反省和否弃,是道家共同观念,但“己”或“我”究竟何指,在不同道家文献中有不同侧重。多数情况下,“无己”“虚己”要否定的是习惯的思维方式,好恶喜怒的情绪之类,庄子有时也是这层意思,可是有时却是指向人的自我意识,这在精神层面是不一样的。
回到原初状态,在许多道家文献中,甚至在《老子》中,都会转为明智,似乎生命原始的能力是被习惯遮蔽了,以“虚无”破除遮蔽,可以更有明智,尤其是政治上的明智,即所谓“君人南面术”。可是在庄子,回到原初状态像是一种灵魂拷问,人的自我中心意识如此根深蒂固,善于弄巧,如何能回归自然初始状态呢?《应帝王》篇“浑沌”章有一个深刻的比喻,人的原初状态,是没有“七窍”的,等到眼耳鼻口一一开出,混沌的原初之人就死了。《齐物论》有“古之人”章,说人的初始状态是“以为未始有物”,没有外部的对象世界意识,实质就是物我未分,没有“我”的意识。这些都是寓言和比喻,但是看出庄子意识到回归自然之难,否弃“我”之难,那几乎是要把人的基本特征去除,绝不同于政治道术派“虚无为本”趋向明智一途。
庄子有一种对“我”之顽固和回归自然之难的深刻省察,有时甚至流露无法逃离“我”之阴影的绝望。《齐物论》“今且有言于此”章说:“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什么叫“一与言为二”?“一”是“万物与我为一”,是回归自然,但是这个道理由“言”说出,“言”后面的那个“我”,“言”作为“我”的见解的表达式,可能就撕裂了自然的淳朴,而且“二与一为三”,这种撕裂一定无可阻挡地扩大它的毒害。
也许因为我自己在学术界工作,对这种“言”的阴暗面较敏感。我们这些弄学问的人,即使表达“道通为一”式的道理,“我”的聪明敏达,相生的沾沾自喜,跟着的名誉心占有心,都会源源而来。在外、杂篇,庄子提到回归原初状态的“言”,称为“其口虽言,其心未尝言”和“忘言之言”,他说:“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这大概是设想有一种“言”可以脱离“我”的阴影,这是一种观念上的悬想。事实上,庄子确实设想了可以消除“我”之阴影,回归自然状态的生活,外、杂篇这样的设想尤其丰富,可是庄子思想对“我”的戒惧是贯穿始终的,因此庄子的回归原初状态,有异乎寻常的困难,表述也深奥复杂,想象力尤其丰富。这样独特的“其辞难知”,现代学术解释真的很难找到一种“最好的”说明。
在本书初版“后记”里,我曾设想经过学术界的努力,对庄子思想会形成一种大家共同接受的简明解释,现在对此产生怀疑。除了人性的原因,学者总是要表达“我”的意见,“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几乎不可阻挡,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无我”和回到原初状态这个想法本身,是一个借助自然启示的想象,很难有一种说辞能明白表达,新的领悟和解说总会层出不穷。如前所说,即使同一个人,在领悟和说明这个想象时,也会有新的变化。这次再版没有作修改,很大程度是出于上述想法。
年轻时喜读庄子,爱其自由,后来阅读渐深,觉得自然才最重要。现在深感自由与自然是庄子思想两个相互缠绕的主题。写《庄子评传》时,偏重讨论自然,自由与自然是何关系,没有很好解释。这个问题确实复杂,我现在也不确定能解释得很清楚。对我个人而言,庄学中的这两面都有很深影响,许多爱读《庄子》的朋友,可能也有同样感受。
庄子那样厌恶规矩教条和假模假式,无疑有一个自由的灵魂,可是庄子又认为人心的危险、每人内心深处的私意和巧伪才是黑暗的根源。从道理上说,对“我”的警惕和对自由的热爱是不一样的,但是在庄子思想中,两者奇特地结合在一起。我现在想,以后如果有时间和精力写一本庄子的新书,一是想讨论先秦道家在“回到原初”问题上的共同态度以及各种特异表达,还有就是想梳理庄子思想中自由与自然的关系。
(作者为南京大学历史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