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春祥

　　我登滕王阁，脑间不断有一个纠缠：是滕王李元婴成就了王勃？还是王勃成就了滕王阁？

　　滕王李元婴其实不用王勃成就，这位李渊最小的儿子，生得好，活得好，11岁就封王。他25岁那年，在洪州（今江西南昌）建滕王阁时，王勃才3岁，王勃去世后，他还活了8年。不过，确实是因为王勃的《滕王阁序》，我们今天才同时记住了滕王。这个问题，或许就是蛋与鸡的悖论。这里，我想将滕王阁当作蛋，把王勃的序当作鸡（你完全可以倒过来），比喻一下。

　　一

　　此蛋，滕王，一生纵横声色犬马，亦是文艺大家，工书画，妙音律，喜蝴蝶，选芳渚游，乘青雀舸，极亭榭歌舞之盛。比如他画蝶，被尊为“滕派蝶画”鼻祖。

　　滕王阁第五层的西厅，有一幅大大的磨漆画《百蝶百花图》。画的上半部分背景为金黄色，百蝶以各种姿态在空中飞翔，下半部分是各种花卉，整幅画就是蝶恋花、花粘蝶。李元婴常常在酒后，兴之所至挥毫作画，画中每一只飞翔的蝴蝶，似乎都挟带着他的理想。

　　公元649年，李世民去世。4年后，李元婴任洪州都督，章江（赣江）边上就矗立起了这座高楼。

　　滕王阁啊，登临观赏的佳境，文人雅集的胜地，歌舞宴乐的殿堂。李元婴把酒临风，常常肆意地将空酒杯用力扔向江中，在他眼里，那仿佛一只自由飞翔的蝴蝶。

　　二

　　鸡来了，不雅，我将其称作“长鸣都尉”，或者“酉日将军”吧，这才配得上王勃、王才子。这位老王家的老三，6岁能文，9岁撰《指瑕》十卷，指摘颜师古《汉书》注文之失，16岁科考及第。他横扫唐初文坛，名列“初唐四杰”之首。

　　然而，上苍在文学上给了王勃神力，却没给他好运气。高宗李治想：王勃文才这么好，授个朝散郎吧，如此年轻，去给六子沛王李贤做文学指导老师吧！就从此时起，王勃开始被坏运气招惹。小王老师认为，沛王与英王斗鸡（与我上文鸡的比喻无关），自己有文才，给沛王写篇《斗鸡檄》助助威。小菜一碟，手到擒来。毕竟他还是少年呀，政治极度不成熟。不知道沛王有没有斗赢，反正，王勃惨了，因为，文章是好文章，可经不住别样的解读呀。高宗知道后，大怒：二王斗鸡，王老师不行谏诤，反作檄文，还有意虚构，夸大事态，这不是激发兄弟间的矛盾吗？绝对的不合时宜，对少年王子的人生成长极不利。罢去官职，逐出王府！

　　一进滕王阁大厅，正面就是一幅汉白玉浮雕《时来风送滕王阁》：青年王勃昂首挺立于船头，四周浪涌波翻，他正借神力日趋七百里赶赴洪都。王勃能做出惊天地的妙文，各种神奇附会便接踵而来。这幅图的故事，来自冯梦龙《醒世恒言》第四十回《马当神风送滕王阁》：唐，阎伯屿为洪州（今南昌）都督，重修滕王阁，重阳节宴宾客于阁，欲夸其婿吴子章（一说孟学士）才，令宿构序。时王勃省父，乘船逆长江而上，船至马当山，突遇风浪，就地泊下。夜晚，水神托梦于王勃，我给你个成大名的机会吧，你去滕王阁写个序，会千古流传。滕王阁在洪州，此地离洪州虽有七百里，但我助你一帆风顺，即日可到彼地，正好赶上那个盛会。王勃之才惊鬼神，神都来助他，不出名都难。

　　这位“酉日将军”，再次一鸣惊人，他写序的一个多时辰，没必要再细叙。总之，王勃已经将公元675年的这个重阳节弄得天翻地覆。天地间有雄文诞生，这雄文汪洋恣肆，极尽用典、夸张、比喻之修辞功能，为汉语留下了40多个成语。

　　不少唐人笔记虚构了另外一个神奇故事。王序的结尾是一首诗，诗有八句，最后两句为：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自流。众人当时被序所惊倒，这句诗少了一字，也没人注意。等发现时，王勃已经离开。少的一个字是何字？有人说“水”，有人说“独”，但皆觉太直、太白。都督急忙派人追上王勃，请求填补那个空白。王勃一脸诡谲地对来人两手一摊：一字千金。都督此时已经彻底被王勃的才华折服，这流传后世的好文章不能缺字呀，应了他吧。

　　等都督的人与银子都追上王勃时，王勃却笑着说：何劳都督下问，我早已将字留在滕王阁了！

　　对方一脸不解，王又笑着解释：空者，空也。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众人恍然，这千金，值！

　　三

　　26岁的王勃英年早逝，多少人读序叹息。建阁30余年后，李元婴也离开了人世。其实，他们离开，滕王阁的故事才真正开始。1300多年来，滕王阁历29次修缮。每一次修缮，都是一次历史的打捞，那些洋洋洒洒的诗文皆是明证。

　　唐元和十五年（公元820年），滕王阁又一次重修后，洪州刺史、江南西道观察使王仲舒致信韩愈请求他作序。彼时，韩愈正从潮州调任袁州（今宜春）刺史不久。这个邀请函，迅速激起了他的文思。他虽未登过滕王阁，却一直仰慕王勃，少年时就知道这江南第一美景“瑰伟绝特”，于是欣然命笔，一气呵成《新修滕王阁记》。

　　除了韩愈，历代无数文人墨客，如杜牧、欧阳修、曾巩、王安石、苏辙、朱熹、辛弃疾、文天祥，都为滕王阁留下了诗文。我看一面《滕王阁序》书法墙，整面墙由16块黄铜制作而成，这幅书法来源于陈继儒选编的苏轼《晚香堂苏帖》。我喜欢苏轼的小行楷，慢条斯理，从容不迫。我不清楚，他写这幅字的时间，十有八九是他人生的晚期，“时运不齐，命途多舛”，王勃序中所表现出的牢骚，对任何被贬官员都适用，何况他为官30年，被贬17次。我想象着苏轼书写时的情景，端坐，脑中风云激荡，侧握笔的姿势，扁平，稍肥，质朴，序文的字如一朵朵莲花次第盛开而来。这770多个字的书法，苏轼的再创作，是他与王勃高度的精神交流。

　　滕王阁第三层，中厅屏壁前，我驻足，看《临川梦》壁画。前几日我去北海涠洲岛，岛上有汤显祖雕像，再一次让我记起这位多次写过的老朋友。汤显祖因言辞触犯万历皇帝，被贬至雷州半岛的徐闻县做了一年典史，涠洲岛就在徐闻对面。一年后，他被任命为浙江遂昌知县，一干5年，又因不满朝廷官员的所作所为愤而辞官。在遂昌任上，他已经写作发表了《紫钗记》，还构思了《牡丹亭》。辞官一年后，万历二十七年（1599年）的重阳节，汤显祖的大戏《牡丹亭》在家乡的滕王阁隆重首演。看着壁画，那些线条，仿佛都变成了400多年前的热闹场景，隔空袭来。

　　或许，正是滕王阁的首演成功，才使《牡丹亭》向中国戏剧史高峰的攀登迈开了坚实的步伐。

　　四

　　夜幕初启，滕王阁宛如一只凌波西飞的巨大鲲鹏，忽地披下了七彩幕屏，大型情景剧《寻梦滕王阁》上演。

　　梦中之阁，山河之阁，社稷之阁，风雨之阁，情爱之阁……滕王阁1300多年的兴衰史，一一展现。

　　梁思成首先出现在舞台上。这位著名的古建学家，在叙述自己的理想：伟大的文化瑰宝，不能一直埋没人世。他要将它重现。

　　1942年5月，梁思成与助手莫宗江绘制成《重建滕王阁计划草图》。然而，一直到1985年，重建工程才真正奠基，1989年重阳节，毁于1926年的滕王阁，再次以惊艳的姿态出现在世人的目光中。

　　我在滕王阁的顶层俯瞰。大江宽阔，有三两游船游弋，岸边高楼林立，西南水天相接处，南昌大桥依稀可见，东引瓯越，西控蛮荆，北辰高远，真是“压江”而“挹翠”，“襟江”而“带湖”，王勃的序依然切题切景。

　　仰头看瓦当，勾头为“滕阁秋风”，滴水是“落霞与孤鹜”，又觉沉沉的瓦当忽地轻盈起来，腾空而去，化为秋水长天里的落霞与孤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