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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久负盛名的当代作家,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是一部建立在真实历史事件基础上的小说,却以虚构的表现手法细致入微地刻画了主人公变化曲折的精神路径,展示了作者独特的思维、视野、思想和审美,成为表达作者个人的时代历史之思的寓言小说。小说作者擅长象征,擅长哲学思辨,擅长隐晦的伏笔,《金阁寺》是他象征艺术的巅峰之作,通过细腻唯美、独特且富有诗意的文笔,洋溢着孤独忧伤的气息,构建了属于美的世界。从“物与人关系”的视角来看,可以发现金阁(物)形象的多重变幻与沟口(人)形象的多面转换有其内在呼应的一致性,空间叙事中的写人与状物各自具有了独立的赋义价值,由此形成了小说物与人映衬、双线并进的鲜明特色。
第一,金阁(物)形象的多重变幻
《金阁寺》中“物”与“人”的关系十分微妙。在小说建构的伦理空间中,沟口就像一个行走在绳索之上的人,伴随着“绳索之上的行走”,沟口自身及其注视的风景都有了诸多变化,沟口对物的态度也发生了深刻变化。“金阁”作为贯穿小说始终的重要物象,为沟口提供了经典想象和理想破灭的契机,在他处理与父亲、女性等人的关系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一是口耳相传中的美好形象。父亲是金阁与沟口这一“物与人”关系的缘起,也是两者相互靠近的桥梁。沟口对物的向往最早源于幼年时期父亲口中时常提起的美轮美奂的金阁。父亲眼中的金阁令人向往和沉迷,在父亲一遍又一遍地真诚讲述“这世上再无比金阁更美之物”后,金阁已经不仅是一座五百多年的古老建筑,也是少年沟口心里的“诗和远方”,以及理想之美的化身。作为人与物关系的塑造者和“物”符号意义的主要传播者,父亲不仅让美轮美奂的金阁幻影融进了少年沟口的血脉,也在其离世之前为沟口走近金阁提供了路径。由此可见,沟口的成长深受父亲话语及父亲话语背后隐藏的社会规则的影响。
二是眼见为实的建筑形象。父亲生前曾抱病带沟口进入金阁,沟口由此得以近距离观物。曾让沟口产生过无限遐想的物,一旦近在眼前,便从神奇的宝物复归为一座普普通通的古老建筑。虽然眼前的现实无情地击破了沟口自幼无数次的憧憬之美,然而身临其境的沟口却不愿承认这一点,“无论如何,金阁必须是美丽的”。于是他以自我安慰的方式化解了理想之美的破灭,他依然坚信着理想之美——物是最美的存在,如今看到的不够美好,或许是为了掩饰自身而幻化成了别的什么东西,而我暂时还缺少“发现美的眼睛”。对物生动细腻的描写,更加立体地刻画了沟口迷恋的程度。
三是若即若离的神秘形象。父亲在金阁与沟口这一物与人关系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既为他“种下了希望的种子”,也为他提供了靠近的路径。待到父亲亡故后,沟口再次来到金阁,由于暗夜里无法看见面貌,便白日里动不动跑去眺望金阁,在若即若离中对物表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执着之情”。现实中的物转而化为不逊色于想象中物美的存在,原本“曾让我无比失望的金阁,它的美在我返回安冈后竟日复一日地在我心中被唤醒,不知不觉间竟成长为较之先前更美的金阁了”。
四是世俗功利的财富形象。随着母亲的到来,母亲出乎意料的野心俘获了沟口的心,“以后除了在这金阁寺成为主持,你已经没有其他出路”。母亲的看法有其社会基础,很大程度上代表了广大俗世民众的看法。在一次独自旅行途中,沟口充分领略到了世俗文化浸润下民众眼中的金阁形象:“每年收入大概有五百多万”“而且这些收入还不用纳税,简直就像在享受着治外法权”“就得不留情面地让这种地方捐款”。
第二,沟口(人)形象的多面转换
在小说搭建的伦理空间中,主人公虽然受到其所处的时代、国家、阶层、家庭出身等多种复杂现实关系的限定,但其内心世界的发掘和刻画却可以具有一定的超越性。关于沟口与金阁的故事,作者更多是基于其心理变化的动态刻画,由此写出了人物的个性、性格和自身心理的具体性和复杂性,这既是对隐秘人性的考究和发现,也是对欲望作祟的确认和展现。
一是有口难言的受难者形象。从沟口的成长经历来看,其身心都遭受了“难言”的苦难。其一,先天口吃是沟口作为受难者的艺术化表现形式。沟口因为无法自由交流而与外界相对隔离,时时要承受“有口难言”的身体缺陷的折磨。其二,母子隔膜是沟口作为受难者的隐秘痛楚。沟口对女性的态度,既与母亲带给他的影响有关,也与其内心欲望的脱缰有关。其三,父亲身份是沟口作为受难者承受群嘲的诱因。父亲是偏僻半岛上的一名主持,这让他在同学们中间长期成为被嘲笑的对象。其四,对金阁的“爱而不得”是沟口作为受难者愤懑压抑的“难以承受之重”。沟口承受的精神压抑及其苦难长久地折磨着他,最终导致他一步步误入歧途。
二是不遗余力的追求者。童年的苦难经历成为沟口把进入金阁作为追求目标的动力。对金阁长久以来的那份特殊感情,令他在不知不觉间对金阁之美有了更深的执念,并在不断追求的过程中变得更加疯狂。当沟口发现自己的追求遥遥无期后,就做出了一系列因为急于想走出追求无望的困境而毫无底线地竭力讨好师父的疯狂投机行为。
三是失去指引的迷茫者。在亲近金阁的疯狂执念影响下,沟口相继失去了父亲的指引,失去了师父的教导,失去了鹤川的帮助。在父亲去世后,能够给予他指引的是他的师父与鹤川。当师父对他照顾有加时,沟口关注并揣测着师父一言一行背后的意味。当鹤川用自己的言行引导他向善向上,成为他身边的“白月光”时,他表现出足够的理性和善良。当师父对他采取不理不睬的态度而鹤川因爱失去生命后,沟口陷入了内心的迷茫无助。
四是看透真相的失落者。在亲近物的追求过程中,沟口看到了德高望重的师父行为的丑陋,看到了阳光善良的鹤川失去生命的残酷,而他内心试图消解物美的执念日盛,当物的形象成为其融入世俗生活的羁绊时,为了摆脱令他郁闷至极的“束缚”,沟口生出了毁灭象征美的物的念头,他要用疯狂地烧毁物来迎接自己崭新的未来,以求从束缚的人生中得到解脱。
第三,沟口(人)形象的多重意蕴
随着沟口追求目标的变化,其性格的不同侧面得以依次展现,从迷恋到毁灭物的“美丑反转”中凸显出了人物性格的深刻性和复杂性。沟口性格丰满、复杂、立体的形象具有丰富的审美意蕴、历史意蕴、哲学意蕴。
一是沟口形象的审美意蕴。小说以真实案件为基础,却不拘泥于历史事件和人物本身的经验性真实,而是在历史的合理性、可能性的限度之内,基于对沟口心理变化的细腻描写,以物的美学旨趣,通过物与人映衬叙事手法的巧妙运用,成功塑造了沟口这一具有典型性格的美学形象。沟口这一审美形象融入了作家对美与存在、美学与人生,乃至民族前途与个人关系等问题的思考,凝聚了作者“惜生崇死”的生死观。从审美的视角来看,沟口是一个被物美深深吸引难以自拔的人,小说旨在从美学角度来解释主人公行为的动机。通过对人的细腻体察,以及人和事、情和境的悉心观察,揭示了人物性格、心理本身的内在有机性,使人物性格和命运在一个连续、完整的历史叙述中得到了饱满、从容的表现。
二是沟口形象的历史意蕴。沟口不仅是作者着力塑造的一个审美形象,还是一个具有丰富内涵的历史人物。以文学见证历史,为历史做证,凭借的是想象和情感的力量,其聚焦点是人,其出发点和终极目标也是人。小说较少使用国家视野的宏大叙事,更多地通过沟口的眼睛对具体人物或者环境的观察,以小见大地折射出当时的社会氛围和民众心理。小说在讲述沟口对物美的追逐转为对物丑的过程中,以伦理叙事的内在多质性和物与人映衬的微妙呼应性,表现了作家对文明、人性的复杂走向和发展趋势所抱有的一份强烈兴趣,并且展示了成熟而出色的驾驭历史事实和人物心理事实的能力。
三是沟口形象的哲学意蕴。小说因为融入了作家对美与存在,虚假与真实的探讨,而使得金阁之火成为了某种饱含隐喻的哲学象征。沟口的遭遇也充满了哲学悖论的意味:冷眼旁观他人时表现得理性克制,自身行为却深受柏木的“非理性”说辞影响;身处物内时反而感觉距离物之远了,在情感上无法真正融入物内;努力谋取师父的关注,却在跟踪师父的过程中被发现后遭遇彻底抛弃。小说在承认、理解和接受沟口烧毁物的反常行为基础上,通过诠释、还原和梳理沟口与金阁的精神之旅,探讨人的欲望和人性真相。通过探寻沟口从疯狂迷恋物,到极力想要摆脱物对他的束缚却又处处受其困扰,最终毅然选择了火烧的缘由,获得超越真实案件的生命启示和美学追求。
第四,小说物与人映衬双线并进的艺术特色
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是物与人映衬叙事作品的经典文本。没有对物(金阁)多面形象的发掘和表现,沟口的多面形象就难以充分展现。有了对物多面形象的生动刻画,沟口多侧面、立体可感形象的塑造也越发成功。小说对沟口在内心与外界的双重撕裂下的心理描写极为出色,既写“活”了沟口的内心世界,也写出了人性的斑驳复杂、晦明交错。
一是物与人映衬双线并进的具体表现。沟口随着时间和具体情境的变化不断成长,其成长经历及其对物(金阁)的态度转变构成了全书的明暗双线。明线以时间的先后、地点的转换为顺序,暗线以沟口对物的态度的爱恨转换为顺序。从叙事学视角来看,小说对物的描写被有意地置于“显”的位置,对沟口的“心路历程”的刻画则被置于“隐”的位置,二者显隐相依、以显突隐,彼此映照、相互衬托,在展现物的多面形象的同时,也将人对物的复杂感情的心路历程刻画得淋漓尽致,由此写出了主人公的个性、性格和自身心理的具体性和复杂性。小说通过对物多面形象的生动描写,不仅巧妙地与主人公成长的心路历程相互映衬,也在很大程度上折射出特定时代的特色氛围。
二是个人主线与多人发声的表现方式。物(金阁)形象的多面性呈现,既源于心与物的交汇,也缘于物与人的关系。物不仅是一个联系着沟口和身边“重要他者”的“场域”,也是一个牵系着沟口和身边“重要他者”关系走向的“地标”。小说采用“个人主线”与“多人发声”相结合的方式,将更多关于物与人关系的思考和想象融入沟口走近物的过程。小说以助推或阻碍其占有物为标尺,将身边“重要他者”主要划分为两类,譬如助推其亲近物的是父亲,助推其拥有物的是母亲,阻碍其拥有物的是师父,助推其远离物的是柏木。这些人的影响形成合力,从根本上影响了沟口对物的态度,也决定了沟口的生活态度、生命状态和未来的命运归宿。小说通过设置对立性人物突显人性之复杂,如父亲引导其萌生迷恋物之美的执着,母亲引导其萌生拥有物之美的狂热。由此可见,与沟口有或远或近或深或浅的关系的相关人物的言辞,为沟口对物的态度变换提供了互补性视角,展现了沟口身边“重要他者”关于欲望、人性和道德的思考和想象。
三是物与人映衬的关联性视角。物(金阁)与沟口的关系十分密切,两者的多面形象之间蕴含着复杂微妙的关联。随着物和人的多层次多向度的形象跟着多个出场人物的登台亮相而渐次展示,物与人映衬的内在关联性也由此得到了更为丰富的揭示。沟口在不幸的童年生活中承受了无尽的孤独,父亲的多次讲述使得那时的他最向往物的美。母亲的到来,点燃了他拥有物的欲望之火。在柏木引导下试图放纵的他,却时常要遭受对抗物伟岸形象的煎熬。在这里,沟口既是我们窥见人性的窗口,也是窥见“重要他者”与人性矛盾纠缠的窗口。物作为一个牵连、汇聚着各种眼光的聚焦点,介入其中的沟口及其父亲、母亲、师父、师兄和民众构成了一个彼此息息相关的“命运共同体”,其间的复杂和混乱难以想象。
综上,沟口与金阁物与人映衬、遥相呼应的关系,形成了小说双线并进的叙事特点,既展现了沟口为占有物所做出的各种努力,也揭示了他在物的“诱惑”面前逐渐疯狂的心路历程;既剖析了沟口在与物若即若离中野蛮成长的烦恼,也探讨了沟口一步步走近物艰难求索而不得并逐渐蜕变直至毁灭物的心路历程。(作者:王运涛,郑州工程技术学院副教授,西北大学文学院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