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凤霞

　　关于儿童文学功能的比喻有很多，可以是门、窗、灯、桥梁、道路，也可以是风，让人御风而行。2024年国际安徒生奖给予了一种启示，儿童文学的“长宽高”是以真实、真诚、真切的书写抵达真相、真知、真理。儿童文学是“一切”，以文学给孩子和世界带去无限可能。

　　如果说，优秀的文学是一座长方体形状的里程碑，那么不妨思考一个问题：文学的长×宽×高=？即文学可以达到怎样的体积和重量？

　　在儿童文学领域中，作为全世界儿童文学最高奖项的安徒生奖无疑是一方令世人瞩目的高地，自然也有其高标，获奖者以其斐然成就创造了一座座儿童文学的里程碑。我有幸参与了2024年国际安徒生奖的评审，直接体验了这一重要奖项评审的维度和意义。国际安徒生奖的获奖标准有其“长宽高”，评审过程也有其“长宽高”，获奖者或所有参选者的创作都具有其各自的“长宽高”。通过触摸这些长宽高，或许我们可以从中引申出一些思考，获得可以借鉴的启示。

　　国际安徒生奖本身的“长宽高”

　　安徒生奖是国际上对儿童文学作家和插画家的最高褒奖，旨在表彰其终身成就。他们的完整作品对儿童文学做出了重要而持久的贡献。这里要求的是创作历程之“长”。各国安徒生奖的候选人由IBBY国际儿童读物联盟各国分支机构遴选提名本国成就卓越的创作者，获奖者由国际儿童文学专家组成的评审团选出。这可以说是安徒生奖评审范围之“宽”。评奖标准包括写作和插图的审美和文学品质、从孩子的角度看问题的能力、拓展孩子的好奇心和想象力（以及思考）的能力。这可以看作是安徒生奖评审之“高”。儿童文学评论家方卫平在《高度是怎样建构起来的——关于儿童文学的一点思考》一文中论及儿童文学的高度：“儿童文学的高度，我这里主要是指儿童文学在其关于童年的书写中所达到的思想、情感和精神的高度。这种高度的实现，使儿童文学在艺术标准和艺术品质上能够与一般文学相比肩。所以我们常常会说，好的儿童文学是适合0～99岁读者的文学；好的儿童文学一定也是好的文学作品。”“怎样理解儿童文学的高度？儿童自身的精神和文化特征，为儿童文学提供了一种大气的精神格局和深挚的艺术情怀……儿童文学的高度并不等于一种有高度的思想或精神观念与儿童文学作品的简单相加……儿童文学的高度，是以儿童文学特有的艺术方式得到生动传达和诠释的高度。”获得国际安徒生奖的创作者，其作品都具备了思想、精神和艺术的高度。

　　国际安徒生奖的作家奖设立于1956年，自1966年起增设插画奖，每两年评选一次，各评选出一位获奖得主，至今已有六七十年，诞生了数十位来自世界多国的大奖得主。中国作家曹文轩在2016年获此殊荣，成为第一个、也是目前为止唯一获得国际安徒生奖的中国作家。在插画奖方面，中国插画家熊亮、蔡皋先后入选短名单，这也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

　　2024年国际安徒生奖评审原则和流程

　　国际安徒生奖的十位评委由IBBY遴选，评委们分别来自亚洲、欧洲和美洲国家，带有不同的文化背景，但有共同的文学目标：“我们必须选出最富有才华的童书创作者。被未来一代代儿童捧在手里的书籍，会深刻影响他们的人生观与同理心，他们对正义与非正义，对善良、友谊、爱以及对于世界之美的敏感。”具体的评审标准包括多个方面：一、写作和插图的美学和文学品质能吸引孩子；二、拓展他们的好奇心和创造性想象的能力，同时保持同理心的视角；三、审美表达的多样性，包括它如何影响读者的文化体验，寻找文化的艺术化传达；四、作品的新鲜感和创新性；五、作者和插画家的终身成就和持续贡献。在2024年1月瑞士巴塞尔的现场评审中，评委们再次讨论了评审原则，补充和强调了一些要点，如原创性、多元性、普遍性、趣味性、挑战性、深刻性……

　　这一国际评审过程为期很长，前后近一年。评委们仔细阅读各国候选人的评审资料，包括5部代表作和完整的档案资料，通过线上blog开展对每一个候选人创作情况的书面讨论，并且在讨论中提出自己的判断、倾向、疑问，以及彼此的碰撞、回应、切磋。评委们在2023年12月底提交长名单，选出各自心仪的前十位作家和插画家；在2024年1月初的现场评审中，讨论全部参选者的创作，选出短名单，包括作家和插画家各6位，最终选出大奖得主各一位。之后，再遴选评审团推荐榜书目，从短名单之外的其他参选者的作品中选择10位作家、插画家的某一部代表作品，共20部优秀作品，评委们以录制视频的形式进行跨国推荐。我推荐了阿根廷作家乔治·卢扬的诗歌体作品《七个女孩》，这部长诗讲述了女孩们的创伤，富于情感、鼓舞人心。我也推荐了瑞士作家和插画家创作的图画书《如果野猪爱唱歌》，我刚到巴塞尔的那天就在一家小书店购买了，关于野猪和乌鸦之间友谊的这本书告诉我们：孩子的善良行为也可以改变成年人的观点、思想和行为。所以，请永远相信和尊重孩子们改变世界的力量和贡献。

　　此次国际安徒生奖的评审非常重视“以少胜多”的艺术原则。这一原则涉及儿童文学的轻与重、小与大、少与多的关系问题。意大利作家伊塔洛·卡尔维诺在《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中提出了文学的几种品质，包括：轻逸、迅速、确切、易见、繁复等。这些品质与儿童文学的特质均有关联和对应。

　　本届国际安徒生奖得主的创作成就掠影

　　本届获奖作家是奥地利的海因茨·雅尼施，评审团认为：“他是一名短篇故事大师，其作品给读者留下了许多想象的空间。这些作品往往用简单的文字表达，风格幽默，甚至近于荒诞，但蕴含着一种哲学色彩，因此十分深刻而富有意蕴。他的作品具有普遍性，对世界各地的少年儿童都很有吸引力。此外，他对文学的贡献是巨大的。他不仅投入创作，还积极为儿童和成人举办文学阅读活动和创意写作讲习班，包括为残疾青年艺术家举办的创意讲习班。他的作品细致入微，层次丰富，具有普适性，也有令人振奋的力量。”雅尼施本人更喜欢短小的形式：诗歌、缩影、格言、思想的片段。他为儿童创作的文本从不集中于同一个话题，也没有任何训导或说教的意图。相反，他引导读者进入充满希冀和渴望的梦境世界——爬上树冠，飞向大海。他对社会边缘话题有着非常敏锐的眼光，在叙述中对那些通常被忽视的人群加以关注，并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实现代际交流。他倾向于改编传统的素材或童话故事，重塑情节元素并重新定位人物。他的工作超越了文学的实际领域，写作之余，他还和一位编舞和舞蹈教练一起开发了舞剧，为少儿提供表达自己的机会，尤其是重点关注与现实生活相关的挑战和问题。他在2008年的一次获奖感言中讲述了一些很有意思的经历和观点：

　　每当大人“看顾”——如你所说的——孩子时，我就会感觉到一些非常不同的事情正在发生。事实上，是孩子们在看顾大人；他们看顾成年人不会忘记生活中的一切。就在最近，一个五岁的孩子在其中一个场合问了我一个简单而又困难的问题。他久久地看了我一眼，问道：“你一直都只是你吗？”“你从来没当过海盗，印第安人或豹子吗？”当我不得不摇头时，他和我都很难过。我问5岁的“监护人”：“你长大后想做什么？”我得到了简短而精彩的回答：“一切。”这是赞美充满无限可能性的生活的最好方式。……书要我们抬起头来。他们想让我们把眼睛抬起来，超越我们自己走路的狭小的半径范围，抬到与孩子的眼睛平齐、与成年人的眼睛平齐的地方。有些书甚至想要更多。他们希望我们把眼睛抬得更高，这样我们就不会忘记在这个我们小步前进的无限空间里，那些伟大的、无形的、深不可测的东西。抬起你的头，抬起你的眼睛，看向四面八方：什么可以更容易，什么可能会更困难？……你永远不应该忘记这一点，那就是看整体，看伟大的事物，然而你应该记得看我们脚下的东西，那些让我们滑倒和绊跤的东西。正确地看待生活中的障碍和脚边的许多奇妙的发现，也惊讶地看待比我们更伟大的东西。这两者都是重要的和必不可少的。任何严肃关注人类的文学作品都包含向上看和向下看的书写，包括让我们跌跤和让我们好奇的，包括头上的宇宙和下面的世界……他在演讲的结尾用诗意的语言表达他的希望：有时是印第安人，有时是海盗，有时是豹子。想要成为一切，仅此而已。

　　不要躲在自设的灌木丛后面。抬起头来。

　　去接受温暖我们的阳光。

　　这是我对我们所有人的希望。

　　插画奖得主是加拿大的西德尼·史密斯，评审团的评语是：“史密斯的作品就像一个视觉叙事或短暂的音乐记忆，这与他所说的‘倾听是我处理故事的方式’相呼应。他用看似简单的技巧来讲述这个故事——实际上是高强度练习的结果。他笔下的人物，既谦卑而真实，又温柔而富有同情心。他用色彩为作品引入了自然、丰盈的气息，而不失戏剧性。他剥离了冗余之物来表达情感，‘少即是多’这句话适用于他的每一件作品。史密斯是一位真正的世界级艺术家。”据报道，史密斯在发表获奖演说时展示了一张他儿时的照片，说：“This is me.”（这是我。）他强调用的是表示现在时的“is”,不是过去时的“was”，意思是：即便已是大人一位，但内心还是孩子一枚。

　　两位大奖得主的言论再次证明了1960年国际安徒生奖得主、德国的埃里希·埃斯特纳的观念是一种普遍真理：只有那些已经长大，但却仍然保持了童心的人，才是真正的人；只有那些清楚地记得自己童年的人，才能写出真正好的儿童文学。那么，或许我们可以这样说：具有这样天真而又博大的童心或深挚的童年情结，是成为儿童文学作家的一个基本要素，而这个“基本”事实上对于大多数成年作家而言是很有难度的一种“高标”。

　　需要说明的是，我们关注奖项的荣誉和价值，但不唯奖是瞻，我们致敬所有卓越的参选者和所有认真的创作者。乔治·卢杨自述对于创作的讲究：“每隔一段时间我都会去拜访它们（写下的作品），当我看到这些小诗的时候真正发生的事情是这样的：诗看着我，有一个像星星一样闪烁的小词告诉我：我不属于这里。或者反过来，有一个潜伏的声音说：我应该在那里，但你还没能把我带走。”“我树立一个目标：让图像和文字攀登喜马拉雅山，让我们瞥见意义的浩瀚，感知微妙的声音，享受光影的舞蹈，让寓意和内涵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庞大。”这是真正的儿童文学作家所应秉持的写作态度和写作目标。

　　国际安徒生奖的启示

　　这一国际评审秉持着热忱、坦荡、公正、专业、开放的原则，同时经历了诚恳倾听、解释、交流、协商、修正等过程，这甚至可能纠正某种文化中心主义的偏见。通过评审，也让我们对儿童文学有了进一步的思考。一是思想观念，即“道”，包括对于儿童观和人生观、童年和成年、儿童文学艺术思想的再思考。二是艺术创造，即“术”，要重视原创性以及作家多重才华的融合力，以小见大，具有丰富的想象力、机智的幽默感，既有民族性也有普遍性。三是文学价值，即“能”，由于是国际参评，许多国家的作品关涉对人类历史和当下社会问题的思索。

　　英裔美国诗人W.H.奥登在《19世纪英国次要诗人选集》一书的序中说：“一位诗人要成为大诗人，要必备下列五个条件之三四。一是必须多产；二是他的诗在题材和处理手法上必须宽泛；三是他在观察人生角度和风格提炼上，必须显示出独特无二的创造性；四是在诗的技巧上必须是一个行家；五是尽管其诗作早已经是成熟作品，但其成熟过程要一直持续到老。”他还说：“写一首好诗不难，难的是在不同的阶段包括创作的最后阶段，总能写出不同于以往的好诗。”（即具有可识别性与无限发展性）具体到儿童文学，他提出，“要判断儿童文学作品的价值，我们可以问两个问题：第一，他们对儿童眼中的世界有何洞察？（作品描绘了儿童眼中的怎样的世界？）第二，真实世界和书里的世界有多相像？”这里更要强调“真”（尤其是生命内在的真），儿童文学需要真实、真诚、真切的书写，才可能抵达真相、真知、真理。

　　“美”可超越国界，但“人”难免有局限。是否包含“诗性正义”也是儿童文学中需要考量的一种诗性价值。美国学者玛莎·努斯鲍姆的《诗性正义：文学想象与公共生活》结合小说《艰难时代》阐述“诗性正义”理念。“诗性正义”强调正义与美学之间的紧密联系，它不仅关注正义的实现，更强调正义在文学中的表达方式以及其所蕴含的美学价值和实践价值。因此，优秀的儿童文学以对儿童心灵世界的本真体察和对人类生活世界的独特检视，来召唤读者的情感和生命体验，并激发其对于人生和社会的深入思考，由此实现心灵自由和诗性正义，推动其对于理想世界的创造。

　　关于儿童文学功能的比喻有很多，是门、窗、灯，也是桥梁、道路，也可以是风，可春风化雨，也可让人御风而行。儿童文学也可以是everything，“一切”，以文学给孩子和世界带去无限可能。

　　最后，回到开头的那个问题：“文学的长×宽×高=……”或许，我们可以说这是空间·时间·格局或心灵·艺术·境界等。作家阿来曾言：“我走向了宽广的大地，走向了绵延的群山，走向了无边的草原。那时我就下定了决心，不管是在文学之中，还是文学之外，我都将尽力使自己的生命与一个更雄伟的存在对接起来。”我们需要思考和探索：我们心目中的儿童文学高地何在？路在何方？

　　（作者系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