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德斌

　　《红楼梦》第三回，写林黛玉见过王夫人之后，贾母处传晚饭，有这样一段文字：

　　王夫人忙携黛玉从后房门由后廊往西，出了角门，是一条南北宽夹道。南边是倒座三间小小的抱厦厅，北边立着一个粉油大影壁，后有一半大门，小小一所房室。王夫人笑指向黛玉道：“这是你凤姐姐的屋子，回来你好往这里找他来，少什么东西，你只管和他说就是了。”这院门上也有四五个才总角的小厮，都垂手侍立。王夫人遂携黛玉穿过一个东西穿堂，便是贾母的后院了。

　　天坛斋宫西夹道

　　这里的“南北宽夹道”，是红学界聚讼多年的一个名词。这个词可以有两种解释，一种是“南北的宽夹道”，即南北走向的、较宽的夹道；另一种理解是“南北宽的夹道”，即是南北较宽的、东西走向夹道。

　　红学家周汝昌理解成第一种解释。在他的红学代表作《红楼梦新证（增订本）》（中华书局2016年出版）里，不但将这个夹道画成南北走向，而且让这个夹道穿过了两个穿堂、一个倒厅。这样一来，这条夹道多处被截断、堵死，已经完全丧失了通行功能。画出这样不切实际的图，是对我国古建筑中的夹道、穿堂、抱厦、倒厅等形制陌生所致。

　　穿堂，指宅院中，坐落在内外两个庭院之间可以穿行的厅堂。穿堂本质上是门，但一般建造成三间房的形制，中间一间是通道，前后各有一道门可以锁闭；左右两间则作为值宿人员的房间。颐和园乐寿堂前院的东西两侧各有一个穿堂（分别与东西两个外院相通），就是这种形制。穿堂左右均与围墙相连，可以把它理解为在围墙上开的一个门。它不是一个四通八达的建筑。像周汝昌所画的那样，在穿堂上东、西、北三个方向各开了一个门，是古建筑中没有的。其实《红楼梦》第十二回，王熙凤毒设相思局，把贾瑞骗到的就是这个穿堂：

　　盼到晚上，果然黑地里摸入荣府，趁掩门时，钻入穿堂。果见漆黑无一人，往贾母那边去的门户已倒锁，只有向东的门未关。贾瑞侧耳听着，半日不见人来，忽听咯噔一声，东边的门也倒关了。贾瑞急的也不敢则声，只得悄悄的出来，将门撼了撼，关的铁桶一般。此时要求出去亦不能够，南北皆是大房墙，要跳亦无攀援。

　　如果这个穿堂有第三个大门，贾瑞也就不会吃苦头了。

　　前引王夫人带林黛玉去贾母处那段文字，“出了角门，是一条南北宽夹道”，因王夫人院在“正经正内室”以东的“东廊三间小正房内”，王夫人和林黛玉一出东院的后院门就进入夹道，如果这条夹道是南北走向，则必然贯穿“正经正内室”，这显然是错误的。再从语境来看，林黛玉与王夫人一起，在夹道上边走边观察周遭情形，“南边是倒座三间小小的抱厦厅，北边立着一个粉油大影壁，后有一半大门”——抱厦厅、粉油大影壁、凤姐院大门显然都在夹道里面，只有东西走向的夹道，才可能说“南边”是什么、“北边”是什么，如果是南北走向的夹道，这几样东西直接就把夹道堵死了，就像周汝昌所画的那样。

　　周汝昌《红楼梦新证》所示荣国府图（局部）

　　这条夹道是东西走向，还有一个证据，第二十八回写贾宝玉从王夫人处出来，去贾母处找林黛玉，走的也是这条夹道：

　　宝玉吃了茶，便出来，一直往西院来。可巧走到凤姐儿院门前，只见凤姐蹬着门槛子拿耳挖子剔牙，看着十来个小厮们挪花盆呢。见宝玉来了，笑道：“你来的好。进来，进来，替我写几个字儿。”宝玉只得跟了进来。……宝玉道：“老太太叫我呢，有话等我回来罢。”说着便来至贾母这边。

　　既然是东西走向的夹道，为什么要写成“南北宽夹道”这样一个奇怪的名称呢？或者说，为什么要特别强调这条夹道“南北较宽”？首先，这跟夹道的特点有关。夹道是一侧或两侧都是高墙的狭长通道。古建中的夹道，宽度一般都只有1.5米左右。河北保定的直隶总督衙署基本保留着清代原貌，整个总督署东西广约130米，南北深约220米，占地总面积30000平方米，是一个大型建筑群。整个建筑群被两条南北走向的夹道分成中、东、西三路。这两条夹道是连接和通往总督署中、东、西三路院落的必经之路，也是晚间更夫巡逻护院的重要通道。两条夹道各长150多米，宽仅1.6米。北京北海公园东墙外的北海北夹道，在《北京市西城区地名志》（北京出版社出版）中有记载，全长420米，均宽1.5米。其次，之所以称作“南北宽夹道”，与王夫人紧接着要介绍的夹道内一个重要物件——“粉油大影壁”有关。在宽仅1.5米的夹道内，再摆一个大影壁，基本上就无法通行了。但是很显然，这条夹道是荣国府内一条重要通道，所以要交代清楚，这是一条“南北较宽”的夹道，即使摆上了这个影壁，也并不影响通行。

　　可能周汝昌也意识到,南北走向的夹道里，没办法摆放一个大影壁——影壁的北边是凤姐院，所以这个影壁的两端只能是东西向的，把它摆到南北走向的夹道里，等于直接把夹道给封上。所以周汝昌在他画的图里，将这个大影壁挪到了夹道外头。但是这样一来，凤姐院的大门就完全被影壁挡住了，不但王夫人和林黛玉看不到“一半大门”，贾宝玉也不可能看见“凤姐蹬着门槛子拿耳挖子剔牙”，相关的很多重要情节也就无法展开了。

　　有人提出，在贾母院与贾政院之间如果没有一条南北走向的夹道，人员从后院到前院就只能经过贾母院正房或者贾政院正房，显然不可行。这个意见是对的。这条南北走向的夹道当然应该有，但它不必是宽夹道（参考保定直隶总督署夹道），更代替不了贾母后院穿堂正对着的那条东西走向的“南北宽夹道”。